誡子書
夫君子之行,靜以修身,儉以養德。非淡泊無以明志,非寧靜無以致遠。夫學須靜也,才須學也。非學無以廣才,非志無以成學。淫慢則不能勵精,險躁則不能冶性。年與時馳,意與日去,遂成枯落,多不接世,悲守窮廬,將復何及! (淡泊 一作:澹泊;淫慢 一作:慆慢)
傷歌行
昭昭素明月,輝光燭我床。
憂人不能寐,耿耿夜何長。
微風吹閨闥,羅帷自飄揚。
攬衣曳長帶,屣履下高堂。
東西安所之,徘徊以彷徨。
春鳥翻南飛,翩翩獨翱翔。
悲聲命儔匹,哀鳴傷我腸。
感物懷所思,泣涕忽沾裳。
佇立吐高吟,舒憤訴穹蒼。
臨終詩
言多令事敗,器漏苦不密。
河潰蟻孔端,山壞由猿穴。
涓涓江漢流,天窗通冥室。
讒邪害公正,浮云翳白日。
靡辭無忠誠,華繁竟不實。
人有兩三心,安能合為一。
三人成市虎,浸漬解膠漆。
生存多所慮,長寢萬事畢。
解嘲
客嘲揚子曰:“吾聞上世之士,人綱人紀:不生則已,生必上尊人君,下榮父母;析人之珪,儋人之爵;懷人之符,分人之祿;紆青拖紫,朱丹其轂。今吾子幸得遭明盛之世,處不諱之朝,與群賢同行;歷金門,上玉堂,有日矣。曾不能畫一奇,出一策;上說人主,下談公卿。目如耀星,舌如電光;一從一橫,論者莫當。顧默而作《太玄》五千文,枝葉扶疏,獨說數十余萬言。深者入黃泉,高者出蒼天;大者含元氣,細者入無間。然而位不過侍郎,擢才給事黃門。意者玄得無尚白乎?何為官之拓落也!”
揚子笑而應之曰:“客徒欲朱丹吾轂,不知一跌將赤吾之族也!往昔周網解結,群鹿爭逸;離為十二,合為六七;四分五剖,并為戰國。士無常君,國無定臣;得士者富,失士者貧;矯翼厲翮,恣意所存。故士或自盛以橐,或鑿壞以遁。是故鄒衍以頡頏而取世資,孟軻雖連蹇,猶為萬乘師!”
“今大漢左東海,右渠搜;前番禺,后椒涂;東南一尉,西北一候;徽以糾墨,制以锧鈇;散以禮樂,風以詩書;曠以歲月,結以倚廬。天下之士,雷動云合,魚鱗雜襲,咸營于八區。家家自以為稷、契,人人自以為皋陶。戴縰垂纓而談者,皆擬于阿衡;五尺童子,羞比晏嬰與夷吾。當涂者升青云,失路者委溝渠;旦握權則為卿相,夕失勢則為匹夫。譬若江湖之崖,渤澥之島,乘雁集不為之多,雙鳧飛不為之少。”
“昔三仁去而殷墟,二老歸而周熾;子胥死而吳亡,種、蠡存而越霸;五羖入而秦喜,樂毅出而燕懼;范雎以折摺而危穰侯,蔡澤以噤吟而笑唐舉。故當其有事也,非蕭、曹、子房、平、勃、樊、霍則不能安;當其無事也,章句之徒,相與坐而守之,亦無所患。故世亂則圣哲馳騖而不足,世治則庸夫高枕而有余。”
“夫上世之士,或解縛而相,或釋褐而傅;或倚夷門而笑,或橫江潭而漁;或七十說而不遇,或立談而封侯;或枉千乘于陋巷,或擁彗而先驅。是以士頗得信其舌而奮其筆,窒隙蹈瑕而無所詘也。當今縣令不請士,郡守不迎賜,群卿不揖客,將相不俛眉。言奇者見疑,行殊者得辟。是以欲談者卷舌而同聲,欲步者擬足而投跡。向使上世之士,處乎今世,策非甲科,行非孝廉,舉非方正,獨可抗疏,時道是非,高得待詔,下觸聞罷,又安得青紫?”
“且吾聞之,炎炎者滅,隆隆者絕;觀雷觀火,為盈為實;天收其聲,地藏其熱。高明之家,鬼瞰其室。攫拏者亡,默默者存;位極者高危,自守者身全。是故知玄知默,守道之極;爰清爰靜,游神之庭;惟寂惟寞,守德之宅。世異事變,人道不殊,彼我易時,未知何如!”
“今子乃以鴟梟而笑鳳皇,執蝘蜓而嘲龜龍,不亦病乎?子之笑我玄之尚白,吾亦笑子病甚,不遇俞跗與扁鵲也,悲夫!”
客曰:“然則靡玄無所成名乎?范蔡以下,何必玄哉!”
揚子曰:“范雎,魏之亡命也,折肋摺髂,免于徽索;翕肩蹈背,扶服入橐,激卬萬乘之主,介涇陽、抵穰侯而代之,當也。蔡澤,山東之匹夫也,顉頤折頞,涕唾流沫,西揖強秦之相,搤其咽而亢其氣,拊其背而奪其位,時也。天下已定,金革已平,都于洛陽;婁敬委輅脫挽,掉三寸之舌,建不拔之策,舉中國徙之長安,適也。五帝垂典,三王傳禮,百世不易;叔孫通起于枹鼓之間,解甲投戈,遂作君臣之儀,得也。呂刑靡敝,秦法酷烈,圣漢權制,而蕭何造律,宜也。故有造蕭何之律于唐、虞之世,則悂矣;有作叔孫通之儀于夏、殷之時,則惑矣;有建婁敬之策于成周之世,則乖矣;有談范、蔡之說于金、張、許、史之間,則狂矣!夫蕭規曹隨,留侯畫策,陳平出奇,功若泰山,響若坻隤,雖其人之贍智哉?亦會其時之可為也!故為可為于可為之時,則從;為不可為于不可為之時,則兇。若夫藺生收功于章臺,四皓采榮于南山;公孫創業于金馬,驃騎發跡于祁連;司馬長卿竊貲于卓氏,東方朔割炙于細君。仆誠不能與此數子并,故默然獨守吾《太玄》。”
論貴粟疏
圣王在上,而民不凍饑者,非能耕而食之,織而衣之也,為開其資財之道也。故堯、禹有九年之水,湯有七年之旱,而國亡捐瘠者,以畜積多而備先具也。今海內為一,土地人民之眾不避湯、禹,加以亡天災數年之水旱,而畜積未及者,何也?地有遺利,民有余力,生谷之土未盡墾,山澤之利未盡出也,游食之民未盡歸農也。
民貧,則奸邪生。貧生于不足,不足生于不農,不農則不地著,不地著則離鄉輕家,民如鳥獸。雖有高城深池,嚴法重刑,猶不能禁也。夫寒之于衣,不待輕暖;饑之于食,不待甘旨;饑寒至身,不顧廉恥。人情一日不再食則饑,終歲不制衣則寒。夫腹饑不得食,膚寒不得衣,雖慈母不能保其子,君安能以有其民哉?明主知其然也,故務民于農桑,薄賦斂,廣畜積,以實倉廩,備水旱, 故民可得而有也。
民者,在上所以牧之,趨利如水走下,四方無擇也。夫珠玉金銀,饑不可食,寒不可衣,然而眾貴之者,以上用之故也。其為物輕微易藏,在于把握,可以周海內而無饑寒之患。此令臣輕背其主,而民易去其鄉,盜賊有所勸,亡逃者得輕資也。粟米布帛生于地,長于時,聚于力,非可一日成也。數石之重,中人弗勝,不為奸邪所利;一日弗得而饑寒至。是故明君貴五谷而賤金玉。
今農夫五口之家,其服役者不下二人,其能耕者不過百畝,百畝之收不過百石。春耕,夏耘,秋獲,冬藏,伐薪樵,治官府,給徭役;春不得避風塵,夏不得避署熱,秋不得避陰雨,冬不得避寒凍,四時之間,無日休息。又私自送往迎來,吊死問疾,養孤長幼在其中。勤苦如此,尚復被水旱之災,急政暴虐,賦斂不時,朝令而暮改。當具有者半賈而賣,無者取倍稱之息;于是有賣田宅、鬻子孫以償債者矣。而商賈大者積貯倍息,小者坐列販賣,操其奇贏,日游都市,乘上之急,所賣必倍。故其男不耕耘,女不蠶織,衣必文采,食必粱肉;無農夫之苦,有阡陌之得。因其富厚,交通王侯,力過吏勢,以利相傾;千里游遨,冠蓋相望,乘堅策肥,履絲曳縞。此商人所以兼并農人,農人所以流亡者也。今法律賤商人,商人已富貴矣;尊農夫,農夫已貧賤矣。故俗之所貴,主之所賤也;吏之所卑,法之所尊也。上下相反,好惡乖迕,而欲國富法立,不可得也。
方今之務,莫若使民務農而已矣。欲民務農,在于貴粟;貴粟之道,在于使民以粟為賞罰。今募天下入粟縣官,得以拜爵,得以除罪。如此,富人有爵,農民有錢,粟有所渫。夫能入粟以受爵,皆有余者也。取于有余,以供上用,則貧民之賦可損,所謂損有余、補不足,令出而民利者也。順于民心,所補者三:一曰主用足,二曰民賦少,三曰勸農功。今令民有車騎馬一匹者,復卒三人。車騎者,天下武備也,故為復卒。神農之教曰:“有石城十仞,湯池百步,帶甲百萬,而無粟,弗能守也。”以是觀之,粟者,王者大用,政之本務。令民入粟受爵,至五大夫以上,乃復一人耳,此其與騎馬之功相去遠矣。爵者,上之所擅,出于口而無窮;粟者,民之所種,生于地而不乏。夫得高爵也免罪,人之所甚欲也。使天下人入粟于邊,以受爵免罪,不過三歲,塞下之粟必多矣。
陛下幸使天下入粟塞下以拜爵,甚大惠也。竊竊恐塞卒之食不足用大渫天下粟。邊食足以支五歲,可令入粟郡縣矣;足支一歲以上,可時赦,勿收農民租。如此,德澤加于萬民,民俞勤農。時有軍役,若遭水旱,民不困乏,天下安寧;歲孰且美,則民大富樂矣。
五帝本紀贊
太史公曰:學者多稱五帝,尚矣。然《尚書》獨載堯以來,而百家言黃帝,其文不雅馴,薦紳先生難言之。孔子所傳《宰予問五帝德》及《帝系姓》,儒者或不傳。余嘗西至空桐,北過涿鹿,東漸於海,南浮江淮矣,至長老皆各往往稱黃帝、堯、舜之處,風教固殊焉。總之,不離古文者近是。予觀《春秋》《國語》,其發明《五帝德》《帝系姓》章矣,顧弟弗深考,其所表見皆不虛。書缺有間矣,其軼乃時時見於他說。非好學深思,心知其意,固難為淺見寡聞道也。余并論次,擇其言尤雅者,故著為本紀書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