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帝本紀贊”譯文及注釋
譯文
太史公司馬遷說:學(xué)者多稱贊五帝,久遠了。然而最可征而信的《尚書》,記載的獨有堯以來,而不記載皇帝、顓頊、帝嚳。諸子百家雖言黃帝,又涉于神怪,都不是典雅之訓(xùn),所以當世縉紳們都不敢說,不可以取以為證啊。孔子所傳的《宰予問五帝德》及《帝系姓》,雖稱孔子所傳,但儒者懷疑不是圣人之言,所以不傳以為實。我曾經(jīng)西至崆峒山黃帝問道于廣成子處,北到黃帝堯舜之都涿鹿,東到海,南到江淮,我所經(jīng)歷的地方,所見過的長老,往往稱頌黃帝堯舜的舊績與其風(fēng)俗教化,固來與別處有所不同。那么別的書說到黃帝的,也或者可以為證。總之,大要不背離《尚書》所記載的接近這些。我看《春秋》《國語》,這兩篇發(fā)揮闡釋《五帝德》《帝系姓》很彰著。顧儒者但不深考而且有的不傳講。這兩篇所發(fā)揮闡述得很顯著,驗之風(fēng)俗教化固然不同一般,都是事實,一點也不虛。況《尚書》缺亡的內(nèi)容多了,豈能因為它缺亡而算了呢?它所遺失的,像黃帝以下的事情,就時時見于其他的傳說中,如百家《五帝德》之類,都是其他學(xué)說。有怎么可以因為縉紳難言,儒者不傳,而不選取了呢?非好學(xué)深思,心知其意的人,不能擇取。而淺見寡聞?wù)弑緛砭碗y為它講說。我按照黃帝、顓頊、帝嚳、堯、舜的次序,選擇其中語言比較典雅的。所以寫成本紀的開頭。
注釋
《尚書》:即《書經(jīng)》,簡稱《書》,我國最早的史書,是有關(guān)堯、舜、禹史事和商、周帝王言論及文告的歷史文獻匯編。
百家:《漢書》卷三?《藝文志》記載有《百家》篇三十九卷。一說為諸子百家。
雅:正確。馴:通“訓(xùn)”,準則。事有所依,文辭又美,也就是有規(guī)范的意思。
薦紳:即縉紳,有官職或作過官的人。縉:插;紳,大帶。古時官員腰系大帶,上插笏版(上朝用的記事手板)。
《宰予問五帝德》、《帝系姓》:《大戴禮記》和《孔子家語》中均收有這兩篇文章。
空峒:山名,傳說是黃帝問道于廣成子處,在今甘肅省平?jīng)鍪形鳌a迹魌óng。
指《宰予問五帝德》、《帝系姓》等上古文字寫成的典籍。
顧弟:只不過。弟,同“第”。
見:音xiàn,通“現(xiàn)”。表見:記載。虛:虛妄。
書缺有間:《尚書》缺亡,空白很多。
軼:音yì,通“佚”,散失。
“五帝本紀贊”鑒賞
題解
本文選自司馬遷所著的《史記》。《史記》是我國第一部紀傳體通史,記載了自黃帝至漢武帝前后三千余年的歷史,共52萬字,130篇。其中“本紀”12篇,“表”10篇,“書”8篇,“世家”30篇,“列傳”70篇。全書對三千年來中國的整個社會經(jīng)濟、政治、文化等各方面的演變發(fā)展,作了既概括而又詳細的敘述。它不但是一部歷史杰作,為我國史學(xué)紀傳體奠定了基礎(chǔ),而且還是思想內(nèi)容異常豐富的一部傳記文學(xué)名著。《史記》中的許多篇章,均頗具文學(xué)價值。這些作品善于抓住人物性格特征與相互間的矛盾沖突,結(jié)構(gòu)與布局既尊重史實,又頗具開闔跌宕之勢,再加以簡潔生動的語言,將人物刻畫得栩栩如生。也正因為如此,《史記》歷來被推崇為我國傳記文學(xué)的典范、古代散文的楷模,魯迅稱之為“史家之絕唱,無韻之《離騷》”。
司馬遷(約前145—前87),字子長,夏陽(今陜西韓城縣南)人。自幼受其父司馬談的影響,誦讀古文經(jīng)書。20歲開始遠游大江南北,訪問了許多遺址,考察了歷史遺跡,調(diào)查了許多歷史人物的事跡、軼聞以及地方風(fēng)俗和經(jīng)濟生活。司馬談逝世后第三年(前108年),司馬遷繼父職做了太史令,此為他寫作《史記》的起點和重要條件。太初元年,他42歲,正式開始了這一工作。后因李陵事件,觸怒了漢武帝,被處以宮刑。但他忍辱含垢,更加發(fā)奮地寫作《史記》,直至遇赦,改做中書令,約在53歲時終于完成了《史記》這部空前絕后的巨著。除《史記》外,他的著作今存的還有《感士不遇賦》和《報任安書》。
本篇是《史記》第一篇《五帝本紀》的最后一段,用以說明“本紀”的史料來源和作者見解。此種頗似于評論的“贊”的形式,乃司馬遷首創(chuàng),并被后世史書所沿用。這篇贊語歷述有關(guān)五帝——黃帝、顓項、帝嚳、堯、舜的記載;根據(jù)傳說的紊亂和缺漏情況,說明整理五帝史跡的必要性,從而反映了司馬遷著作史書的求實精神。
評析
《五帝本紀》為《史記》的第一篇。司馬遷在寫這篇傳記時,遇到了兩個困難:一為史料的缺乏。司馬遷決定從黃帝寫起,而《尚書》所載的史實卻是從唐堯開始的,前面有許多空白需要填補;二為史料的真?zhèn)坞y辨。當時的學(xué)者多稱五帝,而諸子百家傳說的黃帝早已被神化、文學(xué)化,難以使人完全相信。在此種情況下,司馬遷作了兩方面的工作:一是進行實地考察。通過到各地漫游,將民間傳說和信史材料相互印證;二是對現(xiàn)存史料進行梳理,不僅到《春秋》《國語》等史書中去尋找材料,而且對儒家的典籍的有關(guān)記載,也給予了高度的重視。司馬遷終于成功了,他不僅發(fā)現(xiàn)了民間傳說和信史記載中的許多一致之處,而且切身感受到了各地區(qū)和不同部族的文化差異,他還在《尚書》以外找到了許多可資利用的信史材料,為他的寫作奠定了堅實的基礎(chǔ)。
這篇《五帝本紀贊》乃是對《五帝本紀》寫作情況的說明。司馬遷在文中連續(xù)運用轉(zhuǎn)折句式,用以表達其感慨和體會。清人吳楚材、吳調(diào)侯在《古文觀止》評點中,把這篇文章歸結(jié)為“九轉(zhuǎn)”,盡管劃分略嫌瑣碎,但也確實體會到作品的神韻。這些轉(zhuǎn)折有的表困擾,有的表嘆惋,有的表喜悅,有的表自信,均道出了司馬遷寫作的甘苦,造成轉(zhuǎn)折委曲,往復(fù)回環(huán)的文勢,頗具文簡意深的效果。
簡析
《史記》的首篇為《五帝本紀》,本文就是司馬遷為首篇作的贊語,列在該篇的末尾。贊語是司馬遷在《史記》的重要篇章之后,以“太史公曰”的口氣發(fā)表的議論、總結(jié)或補充的文字。在這篇贊語中,司馬遷說明了《五帝本紀》的史料來源和他對這些史料的看法。從中我們可以了解到司馬遷對待史料的審慎態(tài)度以及他在驗證史料時跋山涉水的艱苦過程。 ?
司馬遷簡介
兩漢·司馬遷的簡介

司馬遷(前145年-不可考),字子長,夏陽(今陜西韓城南)人,一說龍門(今山西河津)人。西漢史學(xué)家、散文家。司馬談之子,任太史令,因替李陵敗降之事辯解而受宮刑,后任中書令。發(fā)奮繼續(xù)完成所著史籍,被后世尊稱為史遷、太史公、歷史之父。他以其“究天人之際,通古今之變,成一家之言”的史識創(chuàng)作了中國第一部紀傳體通史《史記》(原名《太史公書》)。被公認為是中國史書的典范,該書記載了從上古傳說中的黃帝時期,到漢武帝元狩元年,長達3000多年的歷史,是“二十五史”之首,被魯迅譽為“史家之絕唱,無韻之離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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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帝本紀贊
太史公曰:學(xué)者多稱五帝,尚矣。然《尚書》獨載堯以來,而百家言黃帝,其文不雅馴,薦紳先生難言之。孔子所傳《宰予問五帝德》及《帝系姓》,儒者或不傳。余嘗西至空桐,北過涿鹿,東漸於海,南浮江淮矣,至長老皆各往往稱黃帝、堯、舜之處,風(fēng)教固殊焉。總之,不離古文者近是。予觀《春秋》《國語》,其發(fā)明《五帝德》《帝系姓》章矣,顧弟弗深考,其所表見皆不虛。書缺有間矣,其軼乃時時見於他說。非好學(xué)深思,心知其意,固難為淺見寡聞道也。余并論次,擇其言尤雅者,故著為本紀書首。
與韓荊州書
白聞天下談士相聚而言曰:“生不用封萬戶侯,但愿一識韓荊州。”何令人之景慕,一至于此耶!豈不以有周公之風(fēng),躬吐握之事,使海內(nèi)豪俊,奔走而歸之,一登龍門,則聲價十倍!所以龍蟠鳳逸之士,皆欲收名定價于君侯。愿君侯不以富貴而驕之、寒賤而忽之,則三千之中有毛遂,使白得穎脫而出,即其人焉。
白,隴西布衣,流落楚、漢。十五好劍術(shù),遍干諸侯。三十成文章,歷抵卿相。雖長不滿七尺,而心雄萬夫。皆王公大人許與氣義。此疇曩心跡,安敢不盡于君侯哉!
君侯制作侔神明,德行動天地,筆參造化,學(xué)究天人。幸愿開張心顏,不以長揖見拒。必若接之以高宴,縱之以清談,請日試萬言,倚馬可待。今天下以君侯為文章之司命,人物之權(quán)衡,一經(jīng)品題,便作佳士。而君侯何惜階前盈尺之地,不使白揚眉吐氣,激昂青云耶?
昔王子師為豫州,未下車,即辟荀慈明,既下車,又辟孔文舉;山濤作冀州,甄拔三十余人,或為侍中、尚書,先代所美。而君侯亦薦一嚴協(xié)律,入為秘書郎,中間崔宗之、房習(xí)祖、黎昕、許瑩之徒,或以才名見知,或以清白見賞。白每觀其銜恩撫躬,忠義奮發(fā),以此感激,知君侯推赤心于諸賢腹中,所以不歸他人,而愿委身國士。儻急難有用,敢效微軀。
且人非堯舜,誰能盡善?白謨猷籌畫,安能自矜?至于制作,積成卷軸,則欲塵穢視聽。恐雕蟲小技,不合大人。若賜觀芻蕘,請給紙墨,兼之書人,然后退掃閑軒,繕寫呈上。庶青萍、結(jié)綠,長價于薛、卞之門。幸惟下流,大開獎飾,惟君侯圖之。
深慮論
慮天下者,常圖其所難而忽其所易,備其所可畏而遺其所不疑。然而,禍常發(fā)于所忽之中,而亂常起于不足疑之事。豈其慮之未周歟?蓋慮之所能及者,人事之宜然,而出于智力之所不及者,天道也。
當秦之世,而滅諸侯,一天下。而其心以為周之亡在乎諸侯之強耳,變封建而為郡縣。方以為兵革不可復(fù)用,天子之位可以世守,而不知漢帝起隴畝之中,而卒亡秦之社稷。漢懲秦之孤立,于是大建庶孽而為諸侯,以為同姓之親,可以相繼而無變,而七國萌篡弒之謀。武、宣以后,稍削析之而分其勢,以為無事矣,而王莽卒移漢祚。光武之懲哀、平,魏之懲漢,晉之懲魏,各懲其所由亡而為之備。而其亡也,蓋出于所備之外。唐太宗聞武氏之殺其子孫,求人于疑似之際而除之,而武氏日侍其左右而不悟。宋太祖見五代方鎮(zhèn)之足以制其君,盡釋其兵權(quán),使力弱而易制,而不知子孫卒困于敵國。此其人皆有出人之智、蓋世之才,其于治亂存亡之幾,思之詳而備之審矣。慮切于此而禍興于彼,終至亂亡者,何哉?蓋智可以謀人,而不可以謀天。
良醫(yī)之子,多死于病;良巫之子,多死于鬼。豈工于活人,而拙于謀子也哉?乃工于謀人,而拙于謀天也。古之圣人,知天下后世之變,非智慮之所能周,非法術(shù)之所能制,不敢肆其私謀詭計,而唯積至誠,用大德以結(jié)乎天心,使天眷其德,若慈母之保赤子而不忍釋。故其子孫,雖有至愚不肖者足以亡國,而天卒不忍遽亡之。此慮之遠者也。夫茍不能自結(jié)于天,而欲以區(qū)區(qū)之智籠絡(luò)當世之務(wù),而必后世之無危亡,此理之所必?zé)o者,而豈天道哉!
爭臣論
或問諫議大夫陽城于愈,可以為有道之士乎哉?學(xué)廣而聞多,不求聞于人也。行古人之道,居于晉之鄙。晉之鄙人,熏其德而善良者幾千人。大臣聞而薦之,天子以為諫議大夫。人皆以為華,陽子不色喜。居于位五年矣,視其德,如在野,彼豈以富貴移易其心哉?
愈應(yīng)之曰:是《易》所謂恒其德貞,而夫子兇者也。惡得為有道之士乎哉?在《易·蠱》之“上九”云:“不事王侯,高尚其事。”《蹇》之“六二”則曰:“王臣蹇蹇,匪躬之故。”夫亦以所居之時不一,而所蹈之德不同也。若《蠱》之“上九”,居無用之地,而致匪躬之節(jié);以《蹇》之“六二”,在王臣之位,而高不事之心,則冒進之患生,曠官之刺興。志不可則,而尤不終無也。今陽子在位,不為不久矣;聞天下之得失,不為不熟矣;天子待之,不為不加矣。而未嘗一言及于政。視政之得失,若越人視秦人之肥瘠,忽焉不加喜戚于其心。問其官,則曰諫議也;問其祿,則曰下大夫之秩秩也;問其政,則曰我不知也。有道之士,固如是乎哉?且吾聞之:有官守者,不得其職則去;有言責(zé)者,不得其言則去。今陽子以為得其言乎哉?得其言而不言,與不得其言而不去,無一可者也。陽子將為祿仕乎?古之人有云:“仕不為貧,而有時乎為貧。”謂祿仕者也。宜乎辭尊而居卑,辭富而居貧,若抱關(guān)擊柝者可也。蓋孔子嘗為委吏矣,嘗為乘田矣,亦不敢曠其職,必曰“會計當而已矣”,必曰“牛羊遂而已矣”。若陽子之秩祿,不為卑且貧,章章明矣,而如此,其可乎哉?
或曰:否,非若此也。夫陽子惡訕上者,惡為人臣招其君之過而以為名者。故雖諫且議,使人不得而知焉。《書》曰:“爾有嘉謨嘉猷,則人告爾后于內(nèi),爾乃順之于外,曰:斯謨斯猷,惟我后之德”若陽子之用心,亦若此者。愈應(yīng)之曰:若陽子之用心如此,滋所謂惑者矣。入則諫其君,出不使人知者,大臣宰相者之事,非陽子之所宜行也。夫陽子,本以布衣隱于蓬蒿之下,主上嘉其行誼,擢在此位,官以諫為名,誠宜有以奉其職,使四方后代,知朝廷有直言骨鯁之臣,天子有不僭賞、從諫如流之美。庶巖穴之士,聞而慕之,束帶結(jié)發(fā),愿進于闕下,而伸其辭說,致吾君于堯舜,熙鴻號于無窮也。若《書》所謂,則大臣宰相之事,非陽子之所宜行也。且陽子之心,將使君人者惡聞其過乎?是啟之也。
或曰:陽子之不求聞而人聞之,不求用而君用之。不得已而起。守其道而不變,何子過之深也?愈曰:自古圣人賢士,皆非有求于聞用也。閔其時之不平,人之不義,得其道。不敢獨善其身,而必以兼濟天下也。孜孜矻矻,死而后已。故禹過家門不入,孔席不暇暖,而墨突不得黔。彼二圣一賢者,豈不知自安佚之為樂哉誠畏天命而悲人窮也。夫天授人以賢圣才能,豈使自有余而已,誠欲以補其不足者也。耳目之于身也,耳司聞而目司見,聽其是非,視其險易,然后身得安焉。圣賢者,時人之耳目也;時人者,圣賢之身也。且陽子之不賢,則將役于賢以奉其上矣;若果賢,則固畏天命而閔人窮也。惡得以自暇逸乎哉?
或曰:吾聞君子不欲加諸人,而惡訐以為直者。若吾子之論,直則直矣,無乃傷于德而費于辭乎?好盡言以招人過,國武子之所以見殺于齊也,吾子其亦聞乎?愈曰:君子居其位,則思死其官。未得位,則思修其辭以明其道。我將以明道也,非以為直而加入也。且國武子不能得善人,而好盡言于亂國,是以見殺。《傳》曰:“惟善人能受盡言。”謂其聞而能改之也。子告我曰:“陽子可以為有之士也。”今雖不能及已,陽子將不得為善人乎哉?
文帝議佐百姓詔
間者數(shù)年比不登,又有水旱疾疫之災(zāi),朕甚憂之。愚而不明,未達其咎。意者朕之政有所失、而行有過與?乃天道有不順、地利或不得、人事多失和、鬼神廢不享與?何以致此?將百官之奉養(yǎng)或費、無用之事或多與?何其民食之寡乏也?
夫度田非益寡,而計民未加益,以口量地,其于古猶有余,而食之甚不足者,其咎安在?無乃百姓之從事于末、以害農(nóng)者蕃、為酒醪以靡谷者多、六畜之食焉者眾與?細大之義,吾未能得其中。其與丞相、列侯、吏二千石、博土議之,有可以佐百姓者,率意遠思,無有所隱。
治安策
臣竊惟事勢,可為痛哭者一,可為流涕者二,可為長太息者六,若其它背理而傷道者,難遍以疏舉。進言者皆曰天下已安已治矣,臣獨以為未也。曰安且治者,非愚則諛,皆非事實知治亂之體者也。夫抱火厝之積薪之下而寢其上,火未及燃,因謂之安,方今之勢,何以異此!本末舛逆,首尾衡決,國制搶攘,非甚有紀,胡可謂治!陛下何不一令臣得熟數(shù)之于前,因陳治安之策,試詳擇焉!
夫射獵之娛,與安危之機孰急?使為治勞智慮,苦身體,乏鐘鼓之樂,勿為可也。樂與今同,而加之諸侯軌道,兵革不動,民保首領(lǐng),匈敘賓服,四荒鄉(xiāng)風(fēng),百姓素樸,獄訟衰息。大數(shù)既得,則天下順治,海內(nèi)之氣,清和咸理,生為明帝,沒為明神,名譽之美,垂于無窮。《禮》祖有功而宗有德,使顧成之廟稱為太宗,上配太祖,與漢亡極。建久安之勢,成長治之業(yè),以承祖廟,以奉六親,至孝也;以幸天下,以育群生,至仁也;立經(jīng)陳紀,輕重同得,后可以為萬世法程,雖有愚幼不肖之嗣,猶得蒙業(yè)而安,至明也。以陛下之明達,因使少知治體者得佐下風(fēng),致此非難也。其具可素陳于前,愿幸無忽。臣謹稽之天地,驗之往古,按之當今之務(wù),日夜念此至孰也,雖使禹舜復(fù)生,為陛下計,亡以易此。
夫樹國固,必相疑之勢也,下數(shù)被其殃,上數(shù)爽其憂,甚非所以安上而全下也。今或親弟謀為東帝,親兄之子西鄉(xiāng)而擊,今吳又見告矣。天子春秋鼎盛,行義未過,德澤有加焉,猶尚如是,況莫大諸侯權(quán)力且十此者乎!
然而天下少安,何也?大國之王幼弱未壯,漢之所置傅相方握其事。數(shù)年之后,諸侯之王大抵皆冠,血氣方剛,漢之傅相稱病而賜罷,彼自丞尉以上徧置私人,如此,有異淮南、濟北之為邪?此時而欲為治安,雖堯舜不治。
黃帝曰:“日中必?zé)荩俚侗馗睢!苯窳畲说理槪采跻祝徊豢显鐬椋涯藟櫣侨庵畬俣箘q之,豈有異秦之季世乎!夫以天子之位,乘今之時,因天之助,尚憚以危為安,以亂為治,假設(shè)陛下居齊桓之處,將不合諸侯而匡天下乎?臣又以知陛下有所必不能矣。假設(shè)天下如曩時,淮陰侯尚王楚,黥布王淮南,彭越王梁,韓信王韓,張敖王趙,貫高為相,盧綰王燕,陳狶在代,令此六七公者皆亡恙,當是時而陛下即天子位,能自安乎?臣有以知陛下之不能也。天下肴亂,高皇帝與諸公倂起,非有仄室之勢以豫席之也。諸公幸者乃為中涓,其次僅得舍人,材之不逮至遠也。高皇帝以明圣威武即天子位,割膏腴之地以王諸公,多者百余城,少者乃三四十縣,德至渥也,然其后十年之間,反者九起。陛下之與諸公,非親角材而臣之也,又非身封王之也,自高皇帝不能以是一歲為安,故臣知陛下之不能也。
然尚有可諉者,曰疏。臣請試言其親者。假令悼惠王王齊,元王王楚,中子王趙,幽王王淮陽,共王王梁,靈王王燕,厲王王淮南,六七貴人皆亡恙,當是時陛下即位,能為治乎?臣又知陛下之不能也。若此諸王,雖名為臣,實皆有布衣昆弟之心,慮無不帝制而天子自為者。擅爵人,赦死罪,甚者或戴黃屋,漢法令非行也。雖行不軌如厲王者,令之不肯聽,召之安可致乎!幸而來至,法安可得加!動一親戚,天下圜視而起,陛下之臣雖有悍如馮敬者,適啟其口,匕首已陷其胸矣。陛下雖賢,誰與領(lǐng)此?
故疏者必危,親者必亂,已然之效也。其異姓負強而動者,漢已幸勝之矣,又不易其所以然。同姓襲是跡而動,既有徵矣,其勢盡又復(fù)然。殃禍之變未知所移,明帝處之尚不能以安,后世將如之何!
屠牛坦一朝解十二牛,而芒刃不頓者,所排擊剝割,皆眾理解也。至于髖髀之所,非斤則斧。夫仁義恩厚,人主之芒刃也;權(quán)勢法制,人主之斤斧也。今諸侯王皆眾髖髀也,釋斤斧之用,而欲嬰以芒刃,臣以為不缺則折。胡不用之淮南、濟北?勢不可也。
臣竊跡前事,大抵強者先反,淮陰王楚最強,則最先反;韓信倚胡,則又反;貫高因趙資,則又反;陳狶兵精,則又反;彭越用梁,則又反;黥布用淮南,則又反;盧綰最弱,最后反。長沙乃在二萬五千戶耳,功少而最完,勢疏而最忠,非獨性異人也,亦形勢然也。曩令樊、酈、絳、灌據(jù)數(shù)十城而王,今雖以殘亡可也;令信、越之倫列為徹侯而居,雖至今存可也。
然則天下之大計可知已。欲諸王之皆忠附,則莫若令如長沙王,欲臣子之勿菹醢,則莫若令如樊酈等;欲天下之治安,莫若眾建諸侯而少其力。力少則易使以義,國小則亡邪心。令海內(nèi)之勢如身之使臂,臂之使指,莫不制從。諸侯之君不敢有異心,輻湊并進而歸命天子,雖在細民,且知其安,故天下咸知陛下之明。割地定制,令齊、趙、楚各為若干國,使悼惠王、幽王、元王之子孫畢以次各受祖之分地,地盡而止,及燕、梁它國皆然。其分地眾而子孫少者,建以為國,空而置之,須其子孫生者,舉使君之。諸侯之地其削頗入漢者,為徙其侯國,及封其子孫也,所以數(shù)償之;一寸之地,一人之眾,天子亡所利焉,誠以定治而已,故天下咸知陛下之廉。地制壹定,宗室子孫莫慮不王,下無倍畔之心,上無誅伐之志,故天下咸知陛下之仁。法立而不犯,令行而不逆,貫高、利幾之謀不生,柴奇、開章不計不萌,細民鄉(xiāng)善,大臣致順,故天下咸知陛下之義。臥赤子天下之上而安,植遺腹,朝委裘,而天下不亂。當時大治,后世誦圣。壹動而五業(yè)附,陛下誰憚而久不為此?
天下之勢方病大瘇。一脛之大幾如要,一指之大幾如股,平居不可屈信,一二指搐,身慮亡聊。失今不治,必為錮疾,后雖有扁鵲,不能為已。病非徒瘇也,又苦蹠戾。元王之子,帝之從弟也,今之王者,從弟之子也。惠王之子,親兄子也;今之王者,兄子之子也。親者或亡分地以安天下,疏者或制大權(quán)以逼天子,臣故曰非徒病瘇也,又苦蹠戾。可痛哭者,此病是也。
天下之勢方倒縣。凡天子者,天下之首,何也?上也。蠻夷者,天下之足,何也?下也。今匈奴嫚娒侵掠,至不敬也,為天下患,至亡已也,而漢歲金絮采繒以奉之。夷狄征令,是主上之操也;天子共貢,是臣下之禮也。足反居上,首顧居下,倒縣如此,莫之能解,猶為國有人乎?非亶倒縣而已,又類辟,且病痱。夫辟者一面病,痱者一方痛。今西邊北邊之郡,雖有長爵不輕得復(fù),五尺以上不輕得息,斥候望烽燧不得臥,將吏被介胄而睡,臣故曰一方病矣。醫(yī)能治之,而上不使,可為流涕者此也。
陛下何忍以帝皇之號為戎人諸侯,勢既卑辱,而禍不息,長此安窮!進謀者率以為是,固不可解也,亡具甚矣。臣竊料匈奴之眾不過漢一大縣,以天下之大困于一縣之眾,甚為執(zhí)事者羞之。陛下何不試以臣為屬國之官以主匈奴?行臣之計,請必系單于之頸而制其命,伏中行說而笞其背,舉匈奴之眾唯上之令。今不獵猛敵而獵田彘,不搏反寇而搏畜菟,玩細娛而不圖大患,非所以為安也。德可遠施,威可遠加,而直數(shù)百里外威令不信,可為流涕者此也。
今民賣僮者,為之繡衣絲履偏諸緣,內(nèi)之閑中,是古天子后服,所以廟而不宴者也,而庶人得以衣婢妾。白縠之表,薄紈之里, 以偏諸,美者黼繡,是古天子之服,今富人大賈嘉會召客者以被墻。古者以奉一帝一后而節(jié)適,今庶人屋壁得為帝服,倡優(yōu)下賤得為后飾,然而天下不屈者,殆未有也。且帝之身自衣皁綈,而富民墻屋被文繡;天子之后以緣其領(lǐng),庶人孽妾緣其履:此臣所謂舛也。夫百人作之不能衣一人,欲天下亡寒,胡可得也?一人耕之,十人聚而食之,欲天下亡饑,不可得也。饑寒切于民之肌膚,欲其亡為奸邪,不可得也。國已屈矣,盜賊直須時耳,然而獻計者曰“毋動”,為大耳。夫俗至大不敬也,至亡等也,至冒上也,進計者猶曰“毋為”,可為長太息者此也。
商君遺禮義,棄仁恩,并心于進取。行之二歲,秦俗日敗。故秦人家富子壯則出分,家貧子壯則出贅。借父耰鉏,慮有德色;母取箕帚,立而誶語。抱哺其于,與公并倨;婦姑不相說,則反唇而相稽。其慈子耆利,不同禽獸者亡幾耳。然并心而赴時猶曰蹶六國,兼天下。功成求得矣,終不知反廉愧之節(jié),仁義之厚。信并兼之法,遂進取之業(yè),天下大敗,眾掩寡,智欺愚,勇威怯,壯陵衰,其亂至矣,是以大賢起之,威震海內(nèi),德從天下。曩之為秦者,今轉(zhuǎn)而為漢矣。然其遺風(fēng)余俗,猶尚未改。今世以侈靡相競,而上亡制度,棄禮誼,捐廉恥日甚,可謂月異而歲不同矣。逐利不耳,慮非顧行也,今其甚者殺父兄矣。盜者剟寢戶之簾,搴兩廟之器,白晝大都之中剽吏而奪之金。矯偽者出幾十萬石粟,賦六百余萬錢,乘傳而行郡國,此其亡行義之尤至者也。而大臣特以簿書不報,期會之間,以為大故。至于俗流失,世壞敗,因恬而不知怪,慮不動于耳目,以為是適然耳。夫移風(fēng)易俗,使天下回心而鄉(xiāng)道,類非俗吏之所能為也。俗吏之所務(wù),在于刀筆筐篋,而不知大體。陛下又不自憂,竊為陛下惜之。
夫立君臣,等上下,使父子有禮,六親有紀,此非天之所為,人之所設(shè)也。夫人之所設(shè),不為不立,不植則僵,不修則壞。《管子》曰:“禮義廉恥,是謂四維;四維不張,國乃滅亡。”使管子愚人也則可,管子而少知治體,則是豈可不為寒心哉!秦滅四維而不張,故君臣乖亂,六親殃戮,奸人并起,萬民離叛,凡十三歲,而社稷為虛。今四維猶未備也,故奸人幾幸,而眾心疑惑。豈如今定經(jīng)制,令君君臣臣,上下有差,父子六親各得其宜,奸人亡所幾幸,而群臣眾信,是不疑惑!此業(yè)一定,世世常安,而后有所持循矣。若夫經(jīng)制不定,是猶度江河亡維楫,中流而遇風(fēng)波,舩必覆矣。可為長太息者此也。
夏為天子,十有余世,而殷受之。殷為天子,二十余世,而周受之。周為天子,三十余世,而秦受之。秦為天子,二世而亡。人性不甚相遠也,何三代之君有道之長,而秦?zé)o道之暴也?其故可知也。古之王者,太子乃生,固舉以禮,使士負之,有司齊肅端冕,見之南郊,見于天也。過闕則下,過廟則趨,孝子之道也。故自為赤子而教固已行矣。昔者成王幼在襁抱之中,召公為太保,周公為太傅,太公為太師。保,保其身體;傅,傳之德義;師,道之教訓(xùn):此三公之職也。于是為置三少,皆上大夫也,曰少保、少傅、少師,是與太子宴者也。故乃孩子提有識,三公、三少固明孝仁禮義以道習(xí)之,逐去邪人,不使見惡行。于是皆選天下之端士孝悌博聞有道術(shù)者以衛(wèi)翼之,使與太子居處出入。故太子乃生而見正事,聞?wù)裕姓溃笥仪昂蠼哉艘病7蛄?xí)與正人居之,不能毋正,猶生長于齊不能不齊言也;習(xí)與不正人居之,不能毋不正,猶生長于楚之地不能不楚言也。故擇其所耆,必先受業(yè),乃得嘗之;擇其所樂,必先有習(xí),乃得為之。孔子曰:“少成若天性,習(xí)貫如自然。”及太子少長,知妃色,則入于學(xué)。學(xué)者,所學(xué)之官也。《學(xué)禮》曰:“帝入東學(xué),上親而貴仁,則親疏有序而恩相及矣;帝入南學(xué),上齒而貴信,則長幼有差而民不誣矣;帝入西學(xué),上賢而貴德,則圣智在位而功不遺矣;帝入北學(xué),上貴而尊爵,則貴賤有等而下不 矣;帝入太學(xué),承師問道,退習(xí)而考于太傅,太傅罰其不則而匡其不及,則德智長而治道得矣。此五學(xué)者既成于上,則百姓黎民化輯于下矣。”及太于既冠成人,免于保傅之嚴,則有記過之史,徹膳之宰,進善之旌,誹謗之木,敢諫之鼓。瞽史誦詩,工誦箴諫,大夫進謀,士傳民語。習(xí)與智長,故切而不媿;化與心成,故中道若性。三代之禮:春朝朝日,秋暮夕月,所以明有敬也;春秋入學(xué),坐國老,執(zhí)醬而親饋之,所以明有孝也;行以鸞和,步中《采齊》,趣中《肆夏》,所以明有度也;其于禽獸,見其生不食其死,聞其聲不食其肉,故遠庖廚,所以長恩,且明有仁也。
夫三代之所以長久者,以其輔翼太子有此具也。及秦而不然。其俗固非貴辭讓也,所上者告訐也;固非貴禮義也,所上者刑罰也。使趙高傅胡亥而教之獄,所習(xí)者非斬劓人,則夷人之三族也。故胡亥今日即位而明日射人,忠諫者謂之誹謗,深計者謂之妖言,其視殺人若艾草菅然。豈惟胡亥之性惡哉?彼其所以道之者非其理故也。
鄙諺曰:“不習(xí)為吏,視已成事。”又曰:“前車覆,后車誡。”夫三代之所以長久者,其已事可知也;然而不能從者,是不法圣智也。秦世之所以亟絕者,其轍跡可見也;然而不避,是后車又將覆也。夫存亡之變,治亂之機,其要在是矣。天下之命,縣于太子;太子之善,在于早諭教與選左右。夫心未濫而先諭教,則化易成也;開于道術(shù)智誼之指,則教之力也。若其服習(xí)積貫,則左右而已。夫胡、粵之人,生而同聲,耆欲不異,及其長而成俗,累數(shù)譯而不能相通,行者有雖死而不相為者,則教習(xí)然也。臣故曰選左右早諭教最急。夫教得而左右正,則太子正矣,太子正而天下定矣。《書》曰:“一人有慶,兆民賴之。”此時務(wù)也。
凡人之智,能見已然,不能見將然。夫禮者禁于將然之前,而法者禁于己然之后,是故法之所用易見,而禮之所為生難知也。若夫慶賞以勸善,刑罰以懲惡,先王執(zhí)此之政,堅如金石,行此之令,信如四時,據(jù)此之公,無私如天地耳,豈顧不用哉?然而曰禮云禮云者,貴絕惡于未萌,而起教于微眇,使民日遷善遠罪而不自知也。孔子曰:“聽訟,吾猶人也,必也使毋訟乎!”為人主計者,莫如先審取舍,取舍之極定于內(nèi),而安危之萌應(yīng)于外矣。安者非一日而安也,危者非一日而危也,皆以積漸然,不可不察也。人主之所積,在其取舍,以禮義治之者,積禮義;以刑罰治之者,積刑罰。刑罰積而民怨背,禮義積而民和親。故世主欲民之善同,而所以使民善者或異。或道之以德教,或毆之以法令。道之以德教者,德教洽而民氣樂;毆之以法令者,法令極而民風(fēng)哀。哀樂之感,禍福之應(yīng)也。秦王之欲尊宗廟而安子孫,與湯武同,然而湯武廣大其德行,六七百歲而弗失,秦王治天下,十余歲則大敗。此亡它故矣,湯武之定取舍審而秦王之定取舍不審矣。夫天下,大器也。今人之置器,置諸安處則安,置諸危處則危。天下之情與器亡以異,在天子之所置之。湯武置天下于仁義禮樂,而德澤洽,禽獸草木廣裕,德被蠻貊四夷,累子孫數(shù)十世,此天下所共聞也。秦王置天下于法令刑罰,德澤亡一有,而怨毒盈于世,下憎惡之如仇,禍幾及身,子孫誅絕,此天下之所共見也。是非其明效大驗邪!人之言曰:“聽言之道,必以其事觀之,則言者莫敢妄言。”今或言禮誼之不如法令,教化之不如刑罰,人主胡不引殷、周、秦事以觀之也?
人主之尊譬如堂,群臣如陛,眾庶如地。故陛九級上,廉遠地,則堂高;陛亡級,廉近地,則堂卑。高者難攀,卑者易陵,理勢然也。故古者圣王制為等列,內(nèi)有公卿大夫士,外有公侯伯子男,然后有官師小吏,延及庶人,等級分明,而天子加焉,故其尊不可及也。里諺曰:“欲投鼠而忌器。”此善諭也。鼠近于器,尚憚不投,恐傷其器,況于貴臣之近主乎!廉恥節(jié)禮以治君子,故有賜死而亡戮辱。是以黥劓之罪不及太夫,以其離主上不遠也,禮不敢齒君之路馬,蹴其芻者有罰;見君之幾杖則起,遭君之乘車則下,入正門則趨;君之寵臣雖或有過,刑戮之罪不加其身者,尊君之故也。此所以為主上豫遠不敬也,所以體貌大臣而厲其節(jié)也。今自王侯三公之貴,皆天子之所改容而禮之也,古天子之所謂伯父、伯舅也,而令與眾庶同黥劓 刖笞 棄市之法,然則堂不亡陛乎?被戮辱者不泰迫乎?廉恥不行,大臣無乃握重權(quán),大官而有徒隸亡恥之心乎?夫望夷之事,二世見當以重法者,投鼠而不忌器之習(xí)也。
臣聞之,履雖鮮不加于枕,冠雖敝不以苴履。夫嘗已在貴寵之位,天子改容而體貌之矣,吏民嘗俯伏以敬畏之矣,今而有過,帝令廢之可也,退之可也,賜之死可也,滅之可也;若夫束縛之,系緤之,輸之司寇,編之徒官,司寇小吏詈罵而榜笞之,殆非所以令眾庶見也。夫卑賤者習(xí)知尊貴者之一旦,吾亦乃可以加此也,非所以習(xí)天下也,非尊尊貴貴之化也。夫天子之所嘗敬,眾庶之所嘗寵,死而死耳,賤人安宜得如此而頓辱之哉!
豫讓事中行之君,智伯伐而滅之,移事智伯。及趙滅智伯,豫讓釁面吞炭,必報襄子,五起而不中。人問豫子,豫子曰:“中行眾人畜我,我故眾人事之;智伯國士遇我,我故國士報之。”故此一豫讓也,反君事仇,行若狗彘,已而抗節(jié)致忠,行出乎列士,人主使然也。故主上遇其大臣如遇犬馬,彼將犬馬自為也;如遇官徒,彼將官徒自為也。頑頓亡恥,詬亡節(jié),廉恥不立,且不自好,茍若而可,故見利則逝,見便則奪。主上有敗,則因而挺之矣;主上有患,則吾茍免而已,立而觀之耳;有便吾身者,則欺賣而利之耳。人主將何便于此?群下至眾,而主上至少也,所托財器職業(yè)者粹于群下也。俱亡恥,俱茍妄,則主上最病。故古者禮不及庶人,刑不至大夫,所以厲寵臣之節(jié)也。古者大臣有坐不廉而廢者,不謂不廉,曰“簠簋不飾”;坐污穢淫亂男女亡別者,不曰污穢,曰“帷薄不修”,坐罷軟不勝任者,不謂罷軟,曰“下官不職”。故貴大臣定有其罪矣,猶未斥然正以呼之也,尚遷就而為之諱也。故其在大譴大何之域者,聞譴何則白冠 纓,盤水加劍,造請室而請罪耳,上不執(zhí)縛系引而行也。其有中罪者,聞命而自弛,上不使人頸 而加也。其有大罪者,聞命則北面再拜,跌而自裁,上不使捽抑而刑之也,曰:“子大夫自有過耳!吾遇子有禮矣。”遇之有禮,故群臣自憙;嬰以廉恥,故人矜節(jié)行。上設(shè)廉禮義以遇其臣,而臣不以節(jié)行報其上者,則非人類也。故化成俗定,則為人臣者主耳忘身,國耳忘家,公耳忘私,利不茍就,害不茍去,唯義所在。上之化也,故父兄之臣誠死宗廟,法度之臣誠死社稷,輔翼之臣誠死君上,守圄捍敵之臣誠死城郭封疆。故曰圣人有金城者,比物此志也。彼且為我死,故吾得與之俱生;彼且為我亡,故吾得與之俱存;夫?qū)槲椅#饰岬门c之皆安。顧行而忘利,守節(jié)而仗義,故可以托不御之權(quán),可以寄六尺之孤。此厲廉恥行禮誼之所致也,主上何喪焉!此之不為,而顧彼之久行,故曰可為長太息者此也。
永州韋使君新堂記
將為穹谷嵁巖淵池于郊邑之中,則必輦山石,溝澗壑,陵絕險阻,疲極人力,乃可以有為也。然而求天作地生之狀,咸無得焉。逸其人,因其地,全其天,昔之所難,今于是乎在。
永州實惟九疑之麓。其始度土者,環(huán)山為城。有石焉,翳于奧草;有泉焉,伏于土涂。蛇虺之所蟠,貍鼠之所游。茂樹惡木,嘉葩毒卉,亂雜而爭植,號為穢墟。
韋公之來,既逾月,理甚無事。望其地,且異之。始命芟其蕪,行其涂。積之丘如,蠲之瀏如。既焚既釃,奇勢迭出。清濁辨質(zhì),美惡異位。視其植,則清秀敷舒;視其蓄,則溶漾紆余。怪石森然,周于四隅。或列或跪,或立或仆,竅穴逶邃,堆阜突怒。乃作棟宇,以為觀游。凡其物類,無不合形輔勢,效伎于堂廡之下。外之連山高原,林麓之崖,間廁隱顯。邇延野綠,遠混天碧,咸會于譙門之內(nèi)。
已乃延客入觀,繼以宴娛。或贊且賀曰:“見公之作,知公之志。公之因土而得勝,豈不欲因俗以成化?公之擇惡而取美,豈不欲除殘而佑仁?公之蠲濁而流清,豈不欲廢貪而立廉?公之居高以望遠,豈不欲家撫而戶曉?夫然,則是堂也,豈獨草木土石水泉之適歟?山原林麓之觀歟?將使繼公之理者,視其細知其大也。”宗元請志諸石,措諸壁,編以為二千石楷法。
游俠列傳序
韓子曰:“儒以文亂法,而俠以武犯禁。”二者皆譏,而學(xué)士多稱于世云。至如以術(shù)取宰相、卿、大夫,輔翼其世主,功名俱著于《春秋》,固無可言者。及若季次、原憲,閭巷人也,讀書懷獨行君子之德,義不茍合當世,當世亦笑之。故季次、原憲,終身空室蓬戶,褐衣疏食不厭。死而已四百余年,而弟子志之不倦。今游俠,其行雖不軌于正義,然其言必信,其行必果,已諾必誠,不愛其軀,赴士之厄困,既已存亡死生矣,而不矜其能。羞伐其德。蓋亦有足多者焉。
且緩急,人之所時有也。太史公曰:昔者虞舜窘于井廩,伊尹負于鼎俎,傅說匿于傅險,呂尚困于棘津,夷吾桎梏,百里飯牛,仲尼畏匡,菜色陳、蔡。此皆學(xué)士所謂有道仁人也,猶然遭此災(zāi),況以中材而涉亂世之末流乎?其遇害何可勝道哉!鄙人有言曰:“何知仁義,已享其利者為有德。”故伯夷丑周,餓死首陽山,而文、武不以其故貶王;跖躋暴戾,其徒誦義無窮。由此觀之,“竊鉤者誅,竊國者侯;侯之門,仁義存。”非虛言也。今拘學(xué)或抱咫尺之義,久孤于世,豈若卑論儕俗,與世浮沉而取榮名哉!而布衣之徒,設(shè)取予然諾,千里誦義,為死不顧世。此亦有所長,非茍而已也。故士窮窘而得委命,此豈非人之所謂賢豪間者邪?誠使鄉(xiāng)曲之俠,予季次、原憲比權(quán)量力,效功于當世,不同日而論矣。要以功見言信,俠客之義,又曷可少哉!
古布衣之俠,靡得而聞已。近世延陵、孟嘗、春申、平原、信陵之徒,皆因王者親屬,藉于有土卿相之富厚,招天下賢者,顯名諸侯,不可謂不賢者矣。比如順風(fēng)而呼,聲非加疾,其勢激也。至如閭巷之俠,修行砥名,聲施于天下,莫不稱賢,是為難耳!然儒、墨皆排擯不載。自秦以前,匹夫之俠,湮滅不見,余甚恨之。以余所聞,漢興,有朱家、田仲、王公、劇孟、郭解之徒,雖時捍當世之文罔,然其私義,廉潔退讓,有足稱者。名不虛立,士不虛附。至如朋黨宗強比周,設(shè)財役貧,豪暴侵凌孤弱,恣欲自快,游俠亦丑之。余悲世俗不察其意,而猥以朱家、郭解等,令與豪暴之徒同類而共笑之也。
光武帝臨淄勞耿弇
車駕至臨溜自勞軍,群臣大會。帝謂弇曰:“昔韓信破歷下以開基,今將軍攻祝阿以發(fā)跡,此皆齊之西界,功足相方。而韓信襲擊已降,將軍獨拔勍敵,其功乃難于信也。又田橫烹酈生,及田橫降,高帝詔衛(wèi)尉,不聽為仇。張步前亦殺伏隆,若步來歸命,吾當詔大司徒釋其怨。又事尤相類也。將軍前在南陽,建此大策,常以為落落難合,有志者事竟成也。”
信陵君救趙論
論者以竊符為信陵君之罪,余以為此未足以罪信陵也。夫強秦之暴亟矣,今悉兵以臨趙,趙必亡。趙,魏之障也。趙亡,則魏且為之后。趙、魏,又楚、燕、齊諸國之障也,趙、魏亡,則楚、燕、齊諸國為之后。天下之勢,未有岌岌于此者也。故救趙者,亦以救魏;救一國者,亦以救六國也。竊魏之符以紓魏之患,借一國之師以分六國之災(zāi),夫奚不可者?
然則信陵果無罪乎?曰:又不然也。余所誅者,信陵君之心也。
信陵一公子耳,魏固有王也。趙不請救于王,而諄諄焉請救于信陵,是趙知有信陵,不知有王也。平原君以婚姻激信陵,而信陵亦自以婚姻之故,欲急救趙,是信陵知有婚姻,不知有王也。其竊符也,非為魏也,非為六國也,為趙焉耳。非為趙也,為一平原君耳。使禍不在趙,而在他國,則雖撤魏之障,撤六國之障,信陵亦必不救。使趙無平原,而平原亦非信陵之姻戚,雖趙亡,信陵亦必不救。則是趙王與社稷之輕重,不能當一平原公子,而魏之兵甲所恃以固其社稷者,只以供信陵君一姻戚之用。幸而戰(zhàn)勝,可也,不幸戰(zhàn)不勝,為虜于秦,是傾魏國數(shù)百年社稷以殉姻戚,吾不知信陵何以謝魏王也。
夫竊符之計,蓋出于侯生,而如姬成之也。侯生教公子以竊符,如姬為公子竊符于王之臥內(nèi),是二人亦知有信陵,不知有王也。余以為信陵之自為計,曷若以唇齒之勢激諫于王,不聽,則以其欲死秦師者而死于魏王之前,王必悟矣。侯生為信陵計,曷若見魏王而說之救趙,不聽,則以其欲死信陵君者而死于魏王之前,王亦必悟矣。如姬有意于報信陵,曷若乘王之隙而日夜勸之救,不聽,則以其欲為公子死者而死于魏王之前,王亦必悟矣。如此,則信陵君不負魏,亦不負趙;二人不負王,亦不負信陵君。何為計不出此?信陵知有婚姻之趙,不知有王。內(nèi)則幸姬,外則鄰國,賤則夷門野人,又皆知有公子,不知有王。則是魏僅有一孤王耳。
嗚呼!自世之衰,人皆習(xí)于背公死黨之行而忘守節(jié)奉公之道,有重相而無威君,有私仇而無義憤,如秦人知有穰侯,不知有秦王,虞卿知有布衣之交,不知有趙王,蓋君若贅旒久矣。由此言之,信陵之罪,固不專系乎符之竊不竊也。其為魏也,為六國也,縱竊符猶可。其為趙也,為一親戚也,縱求符于王,而公然得之,亦罪也。
雖然,魏王亦不得無罪也。兵符藏于臥內(nèi),信陵亦安得竊之?信陵不忌魏王,而徑請之如姬,其素窺魏王之疏也;如姬不忌魏王,而敢于竊符,其素恃魏王之寵也。木朽而蛀生之矣。古者人君持權(quán)于上,而內(nèi)外莫敢不肅。則信陵安得樹私交于趙?趙安得私請救于信陵?如姬安得銜信陵之恩?信陵安得賣恩于如姬?履霜之漸,豈一朝一夕也哉!由此言之,不特眾人不知有王,王亦自為贅旒也。
故信陵君可以為人臣植黨之戒,魏王可以為人君失權(quán)之戒。《春秋》書葬原仲、翚帥師。嗟夫!圣人之為慮深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