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哀詩三首·其一
西京亂無象,豺虎方遘患。
復棄中國去,委身適荊蠻。(委身 一作:遠身)
親戚對我悲,朋友相追攀。
出門無所見,白骨蔽平原。
路有饑婦人,抱子棄草間。
顧聞號泣聲,揮涕獨不還。
未知身死處,何能兩相完?
驅馬棄之去,不忍聽此言。
南登霸陵岸,回首望長安,悟彼下泉人,喟然傷心肝。
管晏列傳
管仲夷吾者,潁上人也。少時常與鮑叔牙游,鮑叔知其賢。管仲貧困,常欺鮑叔,鮑叔終善遇之,不以為言。已而鮑叔事齊公子小白,管仲事公子糾。及小白立為桓公,公子糾死,管仲囚焉。鮑叔遂進管仲。管仲既用,任政于齊,齊桓公以霸,九合諸侯,一匡天下,管仲之謀也。
管仲曰:“吾始困時,嘗與鮑叔賈,分財利多自與,鮑叔不以我為貪,知我貧也。吾嘗為鮑叔謀事而更窮困,鮑叔不以我為愚,知時有利不利也。吾嘗三仕三見逐于君,鮑叔不以我為不肖,知我不遇時。吾嘗三戰三走,鮑叔不以我怯,知我有老母也。公子糾敗,召忽死之,吾幽囚受辱,鮑叔不以我為無恥,知我不羞小節而恥功名不顯于天下也。生我者父母,知我者鮑子也。”
鮑叔既進管仲,以身下之。子孫世祿于齊,有封邑者十余世,常為名大夫。天下不多管仲之賢而多鮑叔能知人也。
管仲
既任政相齊,以區區之齊在海濱,通貨積財,富國強兵,與俗同好惡。故其稱曰:“倉廩實而知禮節,衣食足而知榮辱,上服度則六親固。四維不張,國乃滅亡。下令如流水之原,令順民心。”故論卑而易行。俗之所欲,因而予之;俗之所否,因而去之。
其為政也,善因禍而為福,轉敗而為功。貴輕重,慎權衡。桓公實怒少姬,南襲蔡,管仲因而伐楚,責包茅不入貢于周室。桓公實北征山戎,而管仲因而令燕修召公之政。于柯之會,桓公欲背曹沫之約,管仲因而信之,諸侯由是歸齊。故曰:“知與之為取,政之寶也。”
管仲富擬于公室,有三歸、反坫,齊人不以為侈。管仲卒,齊國遵其政,常強于諸侯。后百余年而有晏子焉。
晏子
晏平仲嬰者,萊之夷維人也。事齊靈公、莊公、景公,以節儉力行重于齊。既相齊,食不重肉,妾不衣帛。其在朝,君語及之,即危言;語不及之,即危行。國有道,即順命;無道,即衡命。以此三世顯名于諸侯。
越石父賢,在縲紲中。晏子出,遭之涂,解左驂贖之,載歸。弗謝,入閨。久之,越石父請絕。晏子懼然,攝衣冠謝曰:“嬰雖不仁,免子于緦何子求絕之速也?”石父曰:“不然。吾聞君子詘于不知己而信于知己者。方吾在縲紲中,彼不知我也。夫子既已感寤而贖我,是知己;知己而無禮,固不如在縲紲之中。”晏子于是延入為上客。
為齊相,出,其御之妻從門閑而窺其夫。其夫為相御,擁大蓋,策駟馬,意氣揚揚甚自得也。既而歸,其妻請去。夫問其故。妻曰:“晏子長不滿六尺,身相齊國,名顯諸侯。今者妾觀其出,志念深矣,常有以自下者。今子長八尺,乃為人仆御,然子之意自以為足,妾是以求去也。”其后夫自抑損。晏子怪而問之,御以實對。晏子薦以為大夫。
太史公曰:吾讀管氏牧民、山高、乘馬、輕重、九府,及晏子春秋,詳哉其言之也。既見其著書,欲觀其行事,故次其傳。至其書,世多有之,是以不論,論其軼事。
管仲世所謂賢臣,然孔子小之。豈以為周道衰微,桓公既賢,而不勉之至王,乃稱霸哉?語曰“將順其美,匡救其惡,故上下能相親也”。豈管仲之謂乎?
方晏子伏莊公尸哭之,成禮然后去,豈所謂“見義不為無勇”者邪?至其諫說,犯君之顏,此所謂“進思盡忠,退思補過”者哉!假令晏子而在,余雖為之執鞭,所忻慕焉。
同聲歌
邂逅承際會,得充君后房。
情好新交接,恐栗若探湯。
不才勉自竭,賤妾職所當。
綢繆主中饋,奉禮助蒸嘗。
思為苑蒻席,在下蔽匡床。
愿為羅衾幬,在上衛風霜。
灑掃清枕席,鞮芬以狄香。
重戶結金扃,高下華燈光。
衣解巾粉御,列圖陳枕張。
素女為我師,儀態盈萬方。
眾夫希所見,天老教軒皇。
樂莫斯夜樂,沒齒焉可忘。
高祖功臣侯者年表
正義高祖初定天下,表明有功之臣而侯之,若蕭、曹等。 太史公曰:古者人臣功有五品,以德立宗廟、定社稷曰勛,以言曰勞,用力曰功,明其等曰伐,積日曰閱。封爵之誓曰:“使河如帶,泰山若厲,國以永寧,爰及苗裔。”始未嘗不欲固其根本,而枝葉稍陵夷衰微也。
余讀高祖侯功臣,察其首封,所以失之者,曰:異哉新聞!《書》曰“協和萬國”,遷于夏、商,或數千歲。蓋周封八百,幽、厲之后,見于《春秋》。《尚書》有唐虞之侯伯,歷三代千有余載,自全以蕃衛天子,豈非篤于仁義、奉上法哉?漢興,功臣受封者百有余人。天下初定,故大城名都散亡,戶口可得而數者十二三,是以大侯不過萬家,小者五六百戶。后數世,民咸歸鄉里,戶益息,蕭、曹、絳、灌之屬或至四萬,小侯自倍,富厚如之。子孫驕溢,忘其先,淫嬖。至太初,百年之間,見侯五,余皆坐法隕命亡國,豐耗矣。罔亦少密焉,然皆身無兢兢于當世之禁云。
居今之世,志古之道,所以自鏡也,未必盡同。帝王者各殊禮而異務,要以成功為統紀,豈可緄乎?觀所以得尊寵及所以廢辱,亦當世得失之林也,何必舊聞?于是謹其終始,表見其文,頗有所不盡本末,著其明,疑者闕之。后有君子,欲推而列之,得以覽焉。
九嘆
逢紛
伊伯庸之末胄兮,諒皇直之屈原。
云余肇祖于高陽兮,惟楚懷之嬋連。
原生受命于貞節兮,鴻永路有嘉名。
齊名字于天地兮,并光明于列星。
吸精粹而吐氛濁兮,橫邪世而不取容。
行叩誠而不阿兮,遂見排而逢讒。
后聽虛而黜實兮,不吾理而順情。
腸憤悁而含怒兮,志遷蹇而左傾。
心戃慌其不我與兮,躬速速其不吾親。
辭靈修而隕志兮,吟澤畔之江濱。
椒桂羅以顛覆兮,有竭信而歸誠。
讒夫藹藹而漫著兮,曷其不舒予情?
始結言于廟堂兮,信中涂而叛之。
懷蘭蕙與衡芷兮,行中野而散之。
聲哀哀而懷高丘兮,心愁愁而思舊邦。
愿承閑而自恃兮,徑淫曀而道壅。
顏霉黧以沮敗兮,精越裂而衰耄。
裳襜襜而含風兮,衣納納而掩露。
赴江湘之湍流兮,順波湊而下降。
徐徘徊于山阿兮,飄風來之洶洶。
馳余車兮玄石,步余馬兮洞庭。
平明發兮蒼梧,夕投宿兮石城。
芙蓉蓋而菱華車兮,紫貝闕而玉堂。
薜荔飾而陸離薦兮,魚鱗衣而白蜺裳。
登逢龍而下隕兮,違故都之漫漫。
思南郢之舊俗兮,腸一夕而九運。
揚流波之潢潢兮,體溶溶而東回。
心怊悵以永思兮,意晻晻而日頹。
白露紛以涂涂兮,秋風瀏以蕭蕭。
身永流而不還兮,魂長逝而常愁。
嘆曰:
譬彼流水紛揚磕兮,波逢洶涌濆壅滂兮。
揄揚滌蕩飄流隕往觸崟石兮,
龍卬脟圈繚戾宛轉阻相薄兮,
遭紛逢兇蹇離尤兮,垂文揚采遺將來兮。
離世
靈懷其不吾知兮,靈懷其不吾聞。
就靈懷之皇祖兮,愬靈懷之鬼神。
靈懷曾不吾與兮,即聽夫人之諛辭。
余辭上參于天墜兮,旁引之于四時。
指日月使延照兮,撫招搖以質正。
立師曠俾端辭兮,命咎繇使并聽。
兆出名曰正則兮,卦發字曰靈均。
余幼既有此鴻節兮,長愈固而彌純。
不從俗而诐行兮,直躬指而信志。
不枉繩以追曲兮,屈情素以從事。
端余行其如玉兮,述皇輿之踵跡。
群阿容以晦光兮,皇輿覆以幽辟。
輿中涂以回畔兮,駟馬驚而橫奔。
執組者不能制兮,必折軛而摧轅。
斷鑣銜以馳騖兮,暮去次而敢止。
路蕩蕩其無人兮,遂不禦乎千里。
身衡陷而下沉兮,不可獲而復登。
不顧身之卑賤兮,惜皇輿之不興。
出國門而端指兮,冀壹寤而錫還。
哀仆夫之坎毒兮,屢離憂而逢患。
九年之中不吾反兮,思彭咸之水游。
惜師延之浮渚兮,赴汨羅之長流。
遵江曲之逶移兮,觸石碕而衡游。
波澧澧而揚澆兮,順長瀨之濁流。
凌黃沱而下低兮,思還流而復反。
玄輿馳而并集兮,身容與而日遠。
棹舟杭以橫濿兮,濟湘流而南極。
立江界而長吟兮,愁哀哀而累息。
情慌忽以忘歸兮,神浮游以高歷。
心蛩蛩而懷顧兮,魂眷眷而獨逝。
嘆曰:
余思舊邦心依違兮,
日暮黃昏羌幽悲兮,
去郢東遷余誰慕兮,
讒夫黨旅其以茲故兮,
河水淫淫情所愿兮,
顧瞻郢路終不返兮。
怨思
惟郁郁之憂毒兮,志坎壈而不違。
身憔悴而考旦兮,日黃昏而長悲。
閔空宇之孤子兮,哀枯楊之冤雛。
孤雌吟于高墉兮,鳴鳩棲于桑榆。
玄蝯失于潛林兮,獨偏棄而遠放。
征夫勞于周行兮,處婦憤而長望。
申誠信而罔違兮,情素潔于紐帛。
光明齊于日月兮,文采耀燿于玉石。
傷壓次而不發兮,思沉抑而不揚。
芳懿懿而終敗兮,名靡散而不彰。
背玉門以奔騖兮,蹇離尤而干詬。
若龍逢之沉首兮,王子比干之逢醢。
念社稷之幾危兮,反為讎而見怨。
思國家之離沮兮,躬獲愆而結難。
若青蠅之偽質兮,晉驪姬之反情。
恐登階之逢殆兮,故退伏于末庭。
孽臣之號咷兮,本朝蕪而不治。
犯顏色而觸諫兮,反蒙辜而被疑。
菀蘼蕪與菌若兮,漸藁本于洿瀆。
淹芳芷于腐井兮,棄雞駭于筐簏。
執棠谿以刜蓬兮,秉干將以割肉。
筐澤瀉以豹鞟兮,破荊和以繼筑。
時溷濁猶未清兮,世殽亂猶未察。
欲容與以俟時兮,懼年歲之既晏。
顧屈節以從流兮,心鞏鞏而不夷。
寧浮沅而馳騁兮,下江湘以邅回。
嘆曰:
山中檻檻余傷懷兮,征夫皇皇其孰依兮,
經營原野杳冥冥兮,乘騏騁驥舒吾情兮,
歸骸舊邦莫誰語兮,長辭遠逝乘湘去兮。
遠逝
志隱隱而郁怫兮,愁獨哀而冤結。
腸紛紜以繚轉兮,涕漸漸其若屑。
情慨慨而長懷兮,信上皇而質正。
合五岳與八靈兮,訊九鬿與六神。
指列宿以白情兮,訴五帝以置辭。
北斗為我折中兮,太一為余聽之。
云服陰陽之正道兮,御后土之中和。
佩蒼龍之蚴虬兮,帶隱虹之逶蛇。
曳彗星之皓旰兮,撫朱爵與鵔鸃。
游清靈之颯戾兮,服云衣之披披。
杖玉策與朱旗兮,垂明月之玄珠。
舉霓旌之墆翳兮,建黃纁之總旄。
躬純粹而罔愆兮,承皇考之妙儀。
惜往事之不合兮,橫汨羅而下瀝。
乘隆波而南渡兮,逐江湘之順流。
赴陽侯之潢洋兮,下石瀨而登洲。
陸魁堆以蔽視兮,云冥冥而闇前。
山峻高以無垠兮,遂曾閎而迫身。
雪雰雰而薄木兮,云霏霏而隕集。
阜隘狹而幽險兮,石嵾嵯以翳日。
悲故鄉而發忿兮,去余邦之彌久。
背龍門而入河兮,登大墳而望夏首。
橫舟航而濟湘兮,耳聊啾而戃慌。
波淫淫而周流兮,鴻溶溢而滔蕩。
路曼曼其無端兮,周容容而無識。
引日月以指極兮,少須臾而釋思。
水波遠以冥冥兮,眇不睹其東西。
順風波以南北兮,霧宵晦以紛紛。
日杳杳以西頹兮,路長遠而窘迫。
欲酌醴以娛憂兮,蹇騷騷而不釋。
嘆曰:
飄風蓬龍埃坲々兮,草木搖落時槁悴兮,
遭傾遇禍不可救兮,長吟永欷涕究究兮,
舒情陳詩冀以自免兮,頹流下隕身日遠兮。
惜賢
覽屈氏之離騷兮,心哀哀而怫郁。
聲嗷嗷以寂寥兮,顧仆夫之憔悴。
撥諂諛而匡邪兮,切淟涊之流俗。
蕩渨涹之奸咎兮,夷蠢蠢之溷濁。
懷芬香而挾蕙兮,佩江蘺之婓婓。
握申椒與杜若兮,冠浮云之峨峨。
登長陵而四望兮,覽芷圃之蠡蠡。
游蘭皋與蕙林兮,睨玉石之嵾嵯。
揚精華以炫燿兮,芳郁渥而純美。
結桂樹之旖旎兮,紉荃蕙與辛夷。
芳若茲而不御兮,捐林薄而菀死。
驅子僑之奔走兮,申徒狄之赴淵。
若由夷之純美兮,介子推之隱山。
晉申生之離殃兮,荊和氏之泣血。
吳申胥之抉眼兮,王子比干之橫廢。
欲卑身而下體兮,心隱惻而不置。
方圜殊而不合兮,鉤繩用而異態。
欲俟時于須臾兮,日陰曀其將暮。
時遲遲其日進兮,年忽忽而日度。
妄周容而入世兮,內距閉而不開。
俟時風之清激兮,愈氛霧其如塺。
進雄鳩之耿耿兮,讒介介而蔽之。
默順風以偃仰兮,尚由由而進之。
心懭悢以冤結兮,情舛錯以曼憂。
搴薜荔于山野兮,采撚支于中洲。
望高丘而嘆涕兮,悲吸吸而長懷。
孰契契而委棟兮,日晻晻而下頹。
嘆曰:
江湘油油長流汩兮,挑揄揚汰蕩迅疾兮。
憂心展轉愁怫郁兮,冤結未舒長隱忿兮,
丁時逢殃可奈何兮,勞心悁悁涕滂沱兮。
憂苦
悲余心之悁悁兮,哀故邦之逢殃。
辭九年而不復兮,獨煢煢而南行。
思余俗之流風兮,心紛錯而不受。
遵野莽以呼風兮,步從容于山廋。
巡陸夷之曲衍兮,幽空虛以寂寞。
倚石巖以流涕兮,憂憔悴而無樂。
登巑岏以長企兮,望南郢而闚之。
山修遠其遼遼兮,涂漫漫其無時。
聽玄鶴之晨鳴兮,于高岡之峨峨。
獨憤積而哀娛兮,翔江洲而安歌。
三鳥飛以自南兮,覽其志而欲北。
原寄言于三鳥兮,去飄疾而不可得。
欲遷志而改操兮,心紛結其未離。
外彷徨而游覽兮,內惻隱而含哀。
聊須臾以時忘兮,心漸漸其煩錯。
原假簧以舒憂兮,志紆郁其難釋。
嘆《離騷》以揚意兮,猶未殫于《九章》。
長噓吸以于悒兮,涕橫集而成行。
傷明珠之赴泥兮,魚眼璣之堅藏。
同駑騾與乘駔兮,雜斑駮與阘茸。
葛藟虆于桂樹兮,鴟鸮集于木蘭。
偓促談于廊廟兮,律魁放乎山間。
惡虞氏之簫《韶》兮,好遺風之《激楚》。
潛周鼎于江淮兮,爨土鬵于中宇。
且人心之持舊兮,而不可保長。
邅彼南道兮,征夫宵行。
思念郢路兮,還顧睠睠。
涕流交集兮,泣下漣漣。
嘆曰:
登山長望中心悲兮,菀彼青青泣如頹兮,
留思北顧涕漸漸兮,折銳摧矜凝氾濫兮,
念我煢煢魂誰求兮,仆夫慌悴散若流兮。
愍命
昔皇考之嘉志兮,喜登能而亮賢。
情純潔而罔薉兮,姿盛質而無愆。
放佞人與諂諛兮,斥讒夫與便嬖。
親忠正之悃誠兮,招貞良與明智。
心溶溶其不可量兮,情澹澹其若淵。
回邪辟而不能入兮,誠原藏而不可遷。
逐下袟于後堂兮,迎虙妃于伊雒。
刜讒賊于中廇兮,選呂管于榛薄。
叢林之下無怨士兮,江河之畔無隱夫。
三苗之徒以放逐兮,伊皋之倫以充廬。
今反表以為里兮,顛裳以為衣。
戚宋萬于兩楹兮,廢周邵于遐夷。
卻騏驥以轉運兮,騰驢騾以馳逐。
蔡女黜而出帷兮,戎婦入而綵繡服。
慶忌囚于阱室兮,陳不占戰而赴圍。
破伯牙之號鐘兮,挾人箏而彈緯。
藏瑉石于金匱兮,捐赤瑾于中庭。
韓信蒙于介胄兮,行夫將而攻城。
莞芎棄于澤洲兮,瓟瓥蠹于筐簏。
麒麟奔于九皋兮,熊羆群而逸囿。
折芳枝與瓊華兮,樹枳棘與薪柴。
掘荃蕙與射干兮,耘藜藿與蘘荷。
惜今世其何殊兮,遠近思而不同。
或沉淪其無所達兮,或清激其無所通。
哀余生之不當兮,獨蒙毒而逢尤。
雖謇謇以申志兮,君乖差而屏之。
誠惜芳之菲菲兮,反以茲為腐也。
懷椒聊之蔎蔎兮,乃逢紛以罹詬也。
嘆曰:
嘉皇既歿終不返兮,山中幽險郢路遠兮。
讒人諓諓孰可愬兮,征夫罔極誰可語兮。
行吟累欷聲喟喟兮,懷憂含戚何侘傺兮。
思古
冥冥深林兮,樹木郁郁。
山參差以嶄巖兮,阜杳杳以蔽日。
悲余心之悁悁兮,目眇眇而遺泣。
風騷屑以搖木兮,云吸吸以湫戾。
悲余生之無歡兮,愁倥傯于山陸。
旦徘徊于長阪兮,夕彷徨而獨宿。
發披披以鬤鬤兮,躬劬勞而瘏悴。
魂俇俇而南行兮,泣霑襟而濡袂。
心嬋媛而無告兮,口噤閉而不言。
違郢都之舊閭兮,回湘、沅而遠遷。
念余邦之橫陷兮,宗鬼神之無次。
閔先嗣之中絕兮,心惶惑而自悲。
聊浮游于山陿兮,步周流于江畔。
臨深水而長嘯兮,且倘佯而氾觀。
興離騷之微文兮,冀靈修之壹悟。
還余車于南郢兮,復往軌于初古。
道修遠其難遷兮,傷余心之不能已。
背三五之典刑兮,絕洪范之辟紀。
播規矩以背度兮,錯權衡而任意。
操繩墨而放棄兮,傾容幸而侍側。
甘棠枯于豐草兮,藜棘樹于中庭。
西施斥于北宮兮,仳倠倚于彌楹。
烏獲戚而驂乘兮,燕公操于馬圉。
蒯聵登于清府兮,咎繇棄而在野。
蓋見茲以永嘆兮,欲登階而狐疑。
乘白水而高騖兮,因徙弛而長詞。
嘆曰:
倘佯壚阪沼水深兮,容與漢渚涕淫淫兮,
鍾牙已死誰為聲兮?纖阿不御焉舒情兮,
曾哀悽欷心離離兮,還顧高丘泣如灑兮。
遠游
悲余性之不可改兮,屢懲艾而不迻。
服覺皓以殊俗兮,貌揭揭以巍巍。
譬若王僑之乘云兮,載赤霄而凌太清。
欲與天地參壽兮,與日月而比榮。
登昆侖而北首兮,悉靈圉而來謁。
選鬼神于太陰兮,登閶闔于玄闕。
回朕車俾西引兮,褰虹旗于玉門。
馳六龍于三危兮,朝西靈于九濱。
結余軫于西山兮,橫飛谷以南征。
絕都廣以直指兮,歷祝融于硃冥。
枉玉衡于炎火兮,委兩館于咸唐。
貫澒濛以東朅兮,維六龍于扶桑。
周流覽于四海兮,志升降以高馳。
徵九神于回極兮,建虹采以招指。
駕鸞鳳以上游兮,從玄鶴與鷦明。
孔鳥飛而送迎兮,騰群鶴于瑤光。
排帝宮與羅囿兮,升縣圃以眩滅。
結瓊枝以雜佩兮,立長庚以繼日。
凌驚雷以軼駭電兮,綴鬼谷于北辰。
鞭風伯使先驅兮,囚靈玄于虞淵。
遡高風以低佪兮,覽周流于朔方。
就顓頊而敶辭兮,考玄冥于空桑。
旋車逝于崇山兮,奏虞舜于蒼梧。
濟楊舟于會稽兮,就申胥于五湖。
見南郢之流風兮,殞余躬于沅湘。
望舊邦之黯黮兮,時溷濁其猶未央。
懷蘭茝之芬芳兮,妒被離而折之。
張絳帷以襜襜兮,風邑邑而蔽之。
日暾暾其西舍兮,陽焱焱而復顧。
聊假日以須臾兮,何騷騷而自故。
嘆曰:
譬彼蛟龍乘云浮兮,
汎淫澒溶紛若霧兮。
潺湲轇轕雷動電發馺高舉兮。
升虛凌冥沛濁浮清入帝宮兮,
搖翹奮羽馳風騁雨游無窮兮。
鳳求凰
其一:【琴曲出自王實甫《西廂記》】
有美一人兮,見之不忘。(有美人兮,見之不忘。)
一日不見兮,思之如狂。
鳳飛翱翔兮,四海求凰。
無奈佳人兮,不在東墻。
將琴代語兮,聊寫衷腸。
何時見許兮,慰我彷徨。
愿言配德兮,攜手相將。
不得於飛兮,使我淪亡。
其二:
鳳兮鳳兮歸故鄉,遨游四海求其凰。
時未遇兮無所將,何悟今兮升斯堂!
有艷淑女在閨房,室邇人遐毒我腸。
何緣交頸為鴛鴦,胡頡頏兮共翱翔!
凰兮凰兮從我棲,得托孳尾永為妃。
交情通意心和諧,中夜相從知者誰?
雙翼俱起翻高飛,無感我思使余悲。
述志令
孤始舉孝廉,年少,自以本非巖穴知名之士,恐為海內人之所見凡愚,欲為一郡守,好作政教,以建立名譽,使世士明知之;故在濟南,始除殘去穢,平心選舉,違迕諸常侍。以為強豪所忿,恐致家禍,故以病還。
去官之后,年紀尚少,顧視同歲中,年有五十,未名為老。內自圖之,從此卻去二十年,待天下清,乃與同歲中始舉者等耳。故以四時歸鄉里,于譙東五十里筑精舍,欲秋夏讀書,冬春射獵,求底下之地,欲以泥水自蔽,絕賓客往來之望。然不能得如意。
后徵為都尉,遷典軍校尉,意遂更欲為國家討賊立功,欲望封侯作征西將軍,然后題墓道言“漢故征西將軍曹侯之墓”,此其志也。而遭值董卓之難,興舉義兵。是時合兵能多得耳,然常自損,不欲多之;所以然者,多兵意盛,與強敵爭,倘更為禍始。故汴水之戰數千,后還到揚州更募,亦復不過三千人,此其本志有限也。
后領兗州,破降黃巾三十萬眾。又袁術僭號于九江,下皆稱臣,名門曰建號門,衣被皆為天子之制,兩婦預爭為皇后。志計已定,人有勸術使遂即帝位,露布天下,答言“曹公尚在,未可也”。后孤討禽其四將,獲其人眾,遂使術窮亡解沮,發病而死。及至袁紹據河北,兵勢強盛,孤自度勢,實不敵之;但計投死為國,以義滅身,足垂于后。幸而破紹,梟其二子。又劉表自以為宗室),包藏奸心,乍前乍卻,以觀世事,據有當州,孤復定之,遂平天下。身為宰相,人臣之貴已極,意望已過矣。
今孤言此,若為自大,欲人言盡,故無諱耳。設使國家無有孤,不知當幾人稱帝,幾人稱王!或者人見孤強盛,又性不信天命之事,恐私心相評,言有不遜之志,妄相忖度,每用耿耿。齊桓、晉文所以垂稱至今日者,以其兵勢廣大,猶能奉事周室也。《論語》云:“三分天下有其二,以服事殷,周之德可謂至德矣。”夫能以大事小也。昔樂毅走趙,趙王欲與之圖燕。樂毅伏而垂泣,對曰:“臣事昭王,猶事大王;臣若獲戾,放在他國,沒世然后已,不忍謀趙之徒隸,況燕后嗣乎!”胡亥之殺蒙恬也,恬曰:“自吾先人及至子孫,積信于秦三世矣;今臣將兵三十余萬,其勢足以背叛,然自知必死而守義者,不敢辱先人之教以忘先王也。”孤每讀此二人書,未嘗不愴然流涕也。孤祖、父以至孤身,皆當親重之任,可謂見信者矣,以及子桓兄弟,過于三世矣。
孤非徒對諸君說此也,常以語妻妾,皆令深知此意。孤謂之言:“顧我萬年之后,汝曹皆當出嫁,欲令傳道我心,使他人皆知之。”孤此言皆肝鬲之要也。所以勤勤懇懇敘心腹者,見周公有《金縢》之書以自明,恐人不信之故。然欲孤便爾委捐所典兵眾,以還執事,歸就武平侯國,實不可也。何者?誠恐己離兵為人所禍也。既為子孫計,又己敗則國家傾危,是以不得慕虛名而處實禍,此所不得為也。前朝恩封三子為侯,固辭不受,今更欲受之,非欲復以為榮,欲以為外援,為萬安計。
孤聞介推之避晉封,申胥之逃楚賞,未嘗不舍書而嘆,有以自省也。奉國威靈,仗鉞征伐,推弱以克強,處小而禽大。意之所圖,動無違事,心之所慮,何向不濟,遂蕩平天下,不辱主命。可謂天助漢室,非人力也。然封兼四縣,食戶三萬,何德堪之!江湖未靜,不可讓位;至于邑土,可得而辭。今上還陽夏、柘、苦三縣戶二萬,但食武平萬戶,且以分損謗議,少減孤之責也。
妾薄命行·其二
日月既逝西藏,更會蘭室洞房。
華燈步障舒光,皎若日出扶桑。
促樽合坐行觴。
主人起舞娑盤,能者穴觸別端。
騰觚飛爵闌干,同量等色齊顏。
任意交屬所歡,朱顏發外形蘭。
袖隨禮容極情,妙舞仙仙體輕。
裳解履遺絕纓,俯仰笑喧無呈。
覽持佳人玉顏,齊舉金爵翠盤。
手形羅袖良難,腕弱不勝珠環,坐者嘆息舒顏。
御巾裛粉君傍,中有霍納都梁,雞舌五味雜香。
進者何人齊姜,恩重愛深難忘。
召延親好宴私,但歌杯來何遲。
客賦既醉言歸,主人稱露未晞。
苦寒行
北上太行山,艱哉何巍巍!
羊腸坂詰屈,車輪為之摧。
樹木何蕭瑟,北風聲正悲。
熊羆對我蹲,虎豹夾路啼。
溪谷少人民,雪落何霏霏!
延頸長嘆息,遠行多所懷。
我心何怫郁,思欲一東歸。
水深橋梁絕,中路正徘徊。
迷惑失故路,薄暮無宿棲。
行行日已遠,人馬同時饑。
擔囊行取薪,斧冰持作糜。
悲彼《東山》詩,悠悠使我哀。
聲無哀樂論
有秦客問于東野主人曰:「聞之前論曰:『治世之音安以樂,亡國之音哀以思。』夫治亂在政,而音聲應之;故哀思之情,表于金石;安樂之象,形于管弦也。又仲尼聞韶,識虞舜之德;季札聽弦,知眾國之風。斯已然之事,先賢所不疑也。今子獨以為聲無哀樂,其理何居?若有嘉訊,今請聞其說。」主人應之曰:「斯義久滯,莫肯拯救,故令歷世濫于名實。今蒙啟導,將言其一隅焉。夫天地合德,萬物貴生,寒暑代往,五行以成。故章為五色,發為五音;音聲之作,其猶臭味在于天地之間。其善與不善,雖遭遇濁亂,其體自若而不變也。豈以愛憎易操、哀樂改度哉?及宮商集比,聲音克諧,此人心至愿,情欲之所鍾。故人知情不可恣,欲不可極故,因其所用,每為之節,使哀不至傷,樂不至淫,斯其大較也。然『樂云樂云,鍾鼓云乎哉?哀云哀云,哭泣云乎哉?因茲而言,玉帛非禮敬之實,歌舞非悲哀之主也。何以明之?夫殊方異俗,歌哭不同。使錯而用之,或聞哭而歡,或聽歌而戚,然而哀樂之情均也。今用均同之情,案,「戚」本作「感」,又脫同字,依《世說·文學篇》注改補。)而發萬殊之聲,斯非音聲之無常哉?然聲音和比,感人之最深者也。勞者歌其事,樂者舞其功。夫內有悲痛之心,則激切哀言。言比成詩,聲比成音。雜而詠之,聚而聽之,心動于和聲,情感于苦言。嗟嘆未絕,而泣涕流漣矣。夫哀心藏于苦心內,遇和聲而后發。和聲無象,而哀心有主。夫以有主之哀心,因乎無象之和聲,其所覺悟,唯哀而已。豈復知『吹萬不同,而使其自已』哉。風俗之流,遂成其政;是故國史明政教之得失,審國風之盛衰,吟詠情性以諷其上,故曰『亡國之音哀以思』也。 夫喜、怒、哀、樂、愛、憎、慚、懼,凡此八者,生民所以接物傳情,區別有屬,而不可溢者也。夫味以甘苦為稱,今以甲賢而心愛,以乙愚而情憎,則愛憎宜屬我,而賢愚宜屬彼也。可以我愛而謂之愛人,我憎而謂之憎人,所喜則謂之喜味,所怒而謂之怒味哉?由此言之,則外內殊用,彼我異名。聲音自當以善惡為主,則無關于哀樂;哀樂自當以情感,則無系于聲音。名實俱去,則盡然可見矣。且季子在魯,采《詩》觀禮,以別《風》、《雅》,豈徒任聲以決臧否哉?又仲尼聞《韶》,嘆其一致,是以咨嗟,何必因聲以知虞舜之德,然後嘆美邪?今粗明其一端,亦可思過半矣。」
秦客難曰:「八方異俗,歌哭萬殊,然其哀樂之情,不得不見也。夫心動于中,而聲出于心。雖托之于他音,寄之于余聲,善聽察者,要自覺之不使得過也。昔伯牙理琴而鍾子知其所志;隸人擊磬而子產識其心哀;魯人晨哭而顏淵審其生離。夫數子者,豈復假智于常音,借驗于曲度哉?心戚者則形為之動,情悲者則聲為之哀。此自然相應,不可得逃,唯神明者能精之耳。夫能者不以聲眾為難,不能者不以聲寡為易。今不可以未遇善聽,而謂之聲無可察之理;見方俗之多變,而謂聲音無哀樂也。」又云:「賢不宜言愛,愚不宜言憎。然則有賢然后愛生,有愚然后憎成,但不當共其名耳。哀樂之作,亦有由而然。此為聲使我哀,音使我樂也。茍哀樂由聲,更為有實,何得名實俱去邪?」又云:「季子采《詩》觀禮,以別《風》、《雅》;仲尼嘆《韶》音之一致,是以咨嗟。是何言歟?且師襄奏操,而仲尼睹文王之容;師涓進曲,而子野識亡國之音。寧復講詩而后下言,習禮然后立評哉?斯皆神妙獨見,不待留聞積日,而已綜其吉兇矣;是以前史以為美談。今子以區區之近知,齊所見而為限,無乃誣前賢之識微,負夫子之妙察邪?」
主人答曰:「難云:雖歌哭萬殊,善聽察者要自覺之,不假智于常音,不借驗于曲度,鍾子之徒云云是也。此為心悲者,雖談笑鼓舞,情歡者,雖拊膺咨嗟,猶不能御外形以自匿,誑察者于疑似也。以為就令聲音之無常,猶謂當有哀樂耳。又曰:「季子聽聲,以知眾國之風;師襄奏操,而仲尼睹文王之容。案如所云,此為文王之功德,與風俗之盛衰,皆可象之于聲音:聲之輕重,可移于後世;襄涓之巧,能得之于將來。若然者,三皇五帝,可不絕于今日,何獨數事哉?若此果然也。則文王之操有常度,韶武之音有定數,不可雜以他變,操以余聲也。則向所謂聲音之無常,鍾子之觸類,于是乎躓矣。若音聲無常,鍾子觸類,其果然邪?則仲尼之識微,季札之善聽,固亦誣矣。此皆俗儒妄記,欲神其事而追為耳,欲令天下惑聲音之道,不言理以盡此,而推使神妙難知,恨不遇奇聽于當時,慕古人而自嘆,斯所□大罔后生也。夫推類辨物,當先求之自然之理;理已定,然后借古義以明之耳。今未得之于心,而多恃前言以為談證,自此以往,恐巧歷不能紀。」「又難云:「哀樂之作,猶愛憎之由賢愚,此為聲使我哀而音使我樂;茍哀樂由聲,更為有實矣。夫五色有好丑丑,五聲有善惡,此物之自然也。至于愛與不愛,喜與不喜,人情之變,統物之理,唯止于此;然皆無豫于內,待物而成耳。至夫哀樂自以事會,先遘于心,但因和聲以自顯發。故前論已明其無常,今復假此談以正名號耳。不為哀樂發于聲音,如愛憎之生于賢愚也。然和聲之感人心,亦猶酒醴之發人情也。酒以甘苦為主,而醉者以喜怒為用。其見歡戚為聲發,而謂聲有哀樂,不可見喜怒為酒使,而謂酒有喜怒之理也。」
秦客難曰:「夫觀氣采色,天下之通用也。心變于內而色應于外,較然可見,故吾子不疑。夫聲音,氣之激者也。心應感而動,聲從變而發。心有盛衰,聲亦隆殺。同見役于一身,何獨于聲便當疑邪!夫喜怒章于色診,哀樂亦宜形于聲音。聲音自當有哀樂,但暗者不能識之。至鍾子之徒,雖遭無常之聲,則穎然獨見矣,今蒙瞽面墻而不悟,離婁昭秋毫于百尋,以此言之,則明暗殊能矣。不可守咫尺之度,而疑離婁之察;執中痛之聽,而猜鍾子之聰;皆謂古人為妄記也。」
主人答曰:「難云:心應感而動,聲從變而發,心有盛衰,聲亦降殺,哀樂之情,必形于聲音,鍾子之徒,雖遭無常之聲,則穎然獨見矣。必若所言,則濁質之飽,首陽之饑,卞和之冤,伯奇之悲,相如之含怒,不占之怖祗,千變百態,使各發一詠之歌,同啟數彈之微,則鍾子之徒,各審其情矣。爾為聽聲者不以寡眾易思,察情者不以大小為異,同出一身者,期于識之也。設使從下,則子野之徒,亦當復操律鳴管,以考其音,知南風之盛衰,別雅、鄭之淫正也?夫食辛之與甚噱,薰目之與哀泣,同用出淚,使狄牙嘗之,必不言樂淚甜而哀淚苦,斯可知矣。何者?肌液肉汗,?笮便出,無主于哀樂,猶?酒之囊漉,雖笮具不同,而酒味不變也。聲俱一體之所出,何獨當含哀樂之理也?且夫《咸池》、《六莖》,《大章》、《韶夏》,此先王之至樂,所以動天地、感鬼神。今必云聲音莫不象其體而傳其心,此必為至樂不可托之于瞽史,必須圣人理其弦管,爾乃雅音得全也。舜命夔「擊石拊石,八音克諧,神人以和。」以此言之,至樂雖待圣人而作,不必圣人自執也。何者?音聲有自然之和,而無系于人情。克諧之音,成于金石;至和之聲,得于管弦也。夫纖毫自有形可察,故離瞽以明暗異功耳。若乃以水濟水,孰異之哉?」
秦客難曰:「雖眾喻有隱,足招攻難,然其大理,當有所就。若葛盧聞牛鳴,知其三子為犧;師曠吹律,知南風不競,楚師必敗;羊舌母聽聞兒啼,而審其喪家。凡此數事,皆效于上世,是以咸見錄載。推此而言,則盛衰吉兇,莫不存乎聲音矣。今若復謂之誣罔,則前言往記,皆為棄物,無用之也。以言通論,未之或安。若能明斯所以,顯其所由,設二論俱濟,愿重聞之。」
主人答曰:「吾謂能反三隅者,得意而忘言,是以前論略而未詳。今復煩循環之難,敢不自一竭邪?夫魯牛能知犧歷之喪生,哀三子之不存,含悲經年,訴怨葛盧;此為心與人同,異于獸形耳。此又吾之所疑也。且牛非人類,無道相通,若謂鳴獸皆能有言,葛盧受性獨曉之,此為稱其語而論其事,猶譯傳異言耳,不為考聲音而知其情,則非所以為難也。若謂知者為當觸物而達,無所不知,今且先議其所易者。請問:圣人卒人胡域,當知其所言否乎?難者必曰知之。知之之理何以明之?愿借子之難以立鑒識之域。或當與關接識其言邪?將吹律鳴管校其音邪?觀氣采色和其心邪?此為知心自由氣色,雖自不言,猶將知之,知之之道,可不待言也。若吹律校音以知其心,假令心志于馬而誤言鹿,察者固當由鹿以知馬也。此為心不系于所言,言或不足以證心也。若當關接而知言,此為孺子學言于所師,然后知之,則何貴于聰明哉?夫言,非自然一定之物,五方殊俗,同事異號,舉一名以為標識耳。夫圣人窮理,謂自然可尋,無微不照。茍無微不照,理蔽則雖近不見,故異域之言不得強通。推此以往,葛盧之不知牛鳴,得不全乎?」又難云:「師曠吹律,知南風不競,楚多死聲。此又吾之所疑也。請問師曠吹律之時,楚國之風邪,則相去千里,聲不足達;若正識楚風來入律中邪,則楚南有吳、越,北有梁、宋,茍不見其原,奚以識之哉?凡陰陽憤激,然后成風。氣之相感,觸地而發,何得發楚庭,來入晉乎?且又律呂分四時之氣耳,時至而氣動,律應而灰移,皆自然相待,不假人以為用也。上生下生,所以均五聲之和,敘剛柔之分也。然律有一定之聲,雖冬吹中呂,其音自滿而無損也。今以晉人之氣,吹無韻之律,楚風安得來入其中,與為盈縮邪?風無形,聲與律不通,則校理之地,無取于風律,不其然乎?豈獨師曠多識博物,自有以知勝敗之形,欲固眾心而托以神微,若伯常騫之許景公壽哉?」又難云:「羊舌母聽聞兒啼而審其喪家。復請問何由知之?為神心獨悟暗語而當邪?嘗聞兒啼若此其大而惡,今之啼聲似昔之啼聲,故知其喪家邪?若神心獨悟暗語之當,非理之所得也。雖曰聽啼,無取驗于兒聲矣。若以嘗聞之聲為惡,故知今啼當惡,此為以甲聲為度,以校乙之啼也。夫聲之于音,猶形之于心也。有形同而情乖,貌殊而心均者。何以明之?圣人齊心等德而形狀不同也。茍心同而形異,則何言乎觀形而知心哉?且口之激氣為聲,何異于籟?納氣而鳴邪?啼聲之善惡,不由兒口吉兇,猶琴瑟之清濁不在操者之工拙也。心能辨理善談,而不能令內?調利,猶瞽者能善其曲度,而不能令器必清和也。器不假妙瞽而良,?不因惠心而調,然則心之與聲,明為二物。二物之誠然,則求情者不留觀于形貌,揆心者不借聽于聲音也。察者欲因聲以知心,不亦外乎?今晉母未待之于老成,而專信昨日之聲,以證今日之啼,豈不誤中于前世好奇者從而稱之哉?」
秦客難曰:「吾聞敗者不羞走,所以全也。吾心未厭而言,難復更從其馀。今平和之人,聽箏笛琵琶,則形躁而志越;聞琴瑟之音,則聽靜而心閑。同一器之中,曲用每殊,則情隨之變:奏秦聲則嘆羨而慷慨;理齊楚則情一而思專,肆姣弄則歡放而欲愜;心為聲變,若此其眾。茍躁靜由聲,則何為限其哀樂,而但云至和之聲,無所不感,托大同于聲音,歸眾變于人情?得無知彼不明此哉?」
主人答曰:「難云:琵琶、箏、笛令人躁越。又云:曲用每殊而情隨之變。此誠所以使人常感也。琵琶、箏、笛,間促而聲高,變眾而節數,以高聲御數節,故使人形躁而志越。猶鈴鐸警耳,鍾鼓駭心,故『聞鼓鼙之音,思將帥之臣』,蓋以聲音有大小,故動人有猛靜也。琴瑟之體,間遼而音埤,變希而聲清,以埤音御希變,不虛心靜聽,則不盡清和之極,是以聽靜而心閑也。夫曲用不同,亦猶殊器之音耳。齊楚之曲,多重故情一,變妙故思專。姣弄之音,挹眾聲之美,會五音之和,其體贍而用博,故心侈于眾理;五音會,故歡放而欲愜。然皆以單、復、高、埤、善、惡為體,而人情以躁、靜而容端,此為聲音之體,盡于舒疾。情之應聲,亦止于躁靜耳。夫曲用每殊,而情之處變,猶滋味異美,而口輒識之也。五味萬殊,而大同于美;曲變雖眾,亦大同于和。美有甘,和有樂。然隨曲之情,盡于和域;應美之口,絕于甘境,安得哀樂于其間哉?然人情不同,各師所解。則發其所懷;若言平和,哀樂正等,則無所先發,故終得躁靜。若有所發,則是有主于內,不為平和也。以此言之,躁靜者,聲之功也;哀樂者,情之主也。不可見聲有躁靜之應,因謂哀樂者皆由聲音也。且聲音雖有猛靜,猛靜各有一和,和之所感,莫不自發。何以明之?夫會賓盈堂,酒酣奏琴,或忻然而歡,或慘爾泣,非進哀于彼,導樂于此也。其音無變于昔,而歡戚并用,斯非『吹萬不同』邪?夫唯無主于喜怒,亦應無主于哀樂,故歡戚俱見。若資偏固之音,含一致之聲,其所發明,各當其分,則焉能兼御群理,總發眾情邪?由是言之,聲音以平和為體,而感物無常;心志以所俟為主,應感而發。然則聲之與心,殊涂異軌,不相經緯,焉得染太和于歡戚,綴虛名于哀樂哉?秦客難曰:「論云:猛靜之音,各有一和,和之所感,莫不自發,是以酒酣奏琴而歡戚并用。此言偏并之情先積于內,故懷歡者值哀音而發,內戚者遇樂聲而感也。夫音聲自當有一定之哀樂,但聲化遲緩不可倉卒,不能對易。偏重之情,觸物而作,故今哀樂同時而應耳;雖二情俱見,則何損于聲音有定理邪?主人答曰:「難云:哀樂自有定聲,但偏重之情,不可卒移。故懷戚者遇樂聲而哀耳。即如所言,聲有定分,假使《鹿鳴》重奏,是樂聲也。而令戚者遇之,雖聲化遲緩,但當不能使變令歡耳,何得更以哀邪?猶一爝之火,雖未能溫一室,不宜復增其寒矣。夫火非隆寒之物,樂非增哀之具也。理弦高堂而歡戚并用者,直至和之發滯導情,故令外物所感得自盡耳。難云:偏重之情,觸物而作,故令哀樂同時而應耳。夫言哀者,或見機杖而泣,或睹輿服而悲,徒以感人亡而物存,痛事顯而形潛,其所以會之,皆自有由,不為觸地而生哀,當席而淚出也。今見機杖以致感,聽和聲而流涕者,斯非和之所感,莫不自發也。」
秦客難曰:「論云:酒酣奏琴而歡戚并用。欲通此言,故答以偏情感物而發耳。今且隱心而言,明之以成效。夫人心不歡則戚,不戚則歡,此情志之大域也。然泣是戚之傷,笑是歡之用。蓋聞齊、楚之曲者,唯睹其哀涕之容,而未曾見笑噱之貌。此必齊、楚之曲,以哀為體,故其所感,皆應其度量;豈徒以多重而少變,則致情一而思專邪?若誠能致泣,則聲音之有哀樂,斷可知矣。」
主人答曰:「雖人情感于哀樂,哀樂各有多少。又哀樂之極,不必同致也。夫小哀容壞,甚悲而泣,哀之方也;小歡顏悅,至樂心喻,樂之理也。何以明之?夫至親安豫,則恬若自然,所自得也。及在危急,僅然后濟,則?不及亻舞。由此言之,亻舞之不若向之自得,豈不然哉?,至夫笑噱雖出于歡情,然自以理成又非自然應聲之具也。此為樂之應聲,以自得為主;哀之應感,以垂涕為故。垂涕則形動而可覺,自得則神合而無憂,是以觀其異而不識其同,別其外而未察其內耳。然笑噱之不顯于聲音,豈獨齊楚之曲邪?今不求樂于自得之域,而以無笑噱謂齊、楚體哀,豈不知哀而不識樂乎?」
秦客問曰:「仲尼有言:『移風易俗,莫善于樂。』即如所論,凡百哀樂,皆不在聲,即移風易俗,果以何物邪?又古人慎靡靡之風,抑忄舀耳之聲,故曰:『放鄭聲,遠佞人。』然則鄭衛之音擊鳴球以協神人,敢問鄭雅之體,隆弊所極;風俗稱易,奚由而濟?幸重聞之,以悟所疑。」
主人應之曰:「夫言移風易俗者,必承衰弊之後也。古之王者,承天理物,必崇簡易之教,御無為之治,君靜于上,臣順于下,玄化潛通,天人交泰,枯槁之類,浸育靈液,六合之內,沐浴鴻流,蕩滌塵垢,群生安逸,自求多福,默然從道,懷忠抱義,而不覺其所以然也。和心足于內,和氣見于外,故歌以敘志,亻舞以宣情。然后文之以采章,照之以風雅,播之以八音,感之以太和,導其神氣,養而就之。迎其情性,致而明之,使心與理相順,氣與聲相應,合乎會通,以濟其美。故凱樂之情,見于金石,含弘光大,顯于音聲也。若以往則萬國同風,芳榮濟茂,馥如秋蘭,不期而信,不謀而誠,穆然相愛,猶舒錦彩,而粲炳可觀也。大道之隆,莫盛于茲,太平之業,莫顯于此。故曰「『移風易俗,莫善于樂。』樂之為體,以心為主。故無聲之樂,民之父母也。至八音會諧,人之所悅,亦總謂之樂,然風俗移易,不在此也。夫音聲和比,人情所不能已者也。是以古人知情之不可放,故抑其所遁;知欲之不可絕,故因其所自。為可奉之禮,制可導之樂。口不盡味,樂不極音。揆終始之宜,度賢愚之中。為之檢則,使遠近同風,用而不竭,亦所以結忠信,著不遷也。故鄉校庠塾亦隨之變,絲竹與俎豆并存,羽毛與揖讓俱用,正言與和聲同發。使將聽是聲也,必聞此言;將觀是容也,必崇此禮。禮猶賓主升降,然后酬酢行焉。于是言語之節,聲音之度,揖讓之儀,動止之數,進退相須,共為一體。君臣用之于朝,庶士用之于家,少而習之,長而不怠,心安志固,從善日遷,然后臨之以敬,持之以久而不變,然后化成,此又先王用樂之意也。故朝宴聘享,嘉樂必存。是以國史采風俗之盛衰,寄之樂工,宣之管弦,使言之者無罪,聞之者足以自誡。此又先王用樂之意也。若夫鄭聲,是音聲之至妙。妙音感人,猶美色惑志。耽?荒酒,易以喪業,自非至人,孰能御之?先王恐天下流而不反,故具其八音,不瀆其聲;絕其大和,不窮其變;捐窈窕之聲,使樂而不淫,猶大羹不和,不極勺藥之味也。若流俗淺近,則聲不足悅,又非所歡也。若上失其道,國喪其紀,男女奔隨,淫荒無度,則風以此變,俗以好成。尚其所志,則群能肆之,樂其所習,則何以誅之?托于和聲,配而長之,誠動于言,心感于和,風俗一成,因而名之。然所名之聲,無中于淫邪也。淫之與正同乎心,雅、鄭之體,亦足以觀矣。」
幽通賦
系高頊之玄胄兮,氏中葉之炳靈。飖颽風而蟬蛻兮,雄朔野以揚聲。皇十紀而鴻漸兮,有羽儀于上京。巨滔天而泯夏兮,考遘愍以行謠。終保己而貽則兮,里上仁之所廬。懿前烈之純淑兮,窮與達其必濟。咨孤蒙之眇眇兮,將圮絕而罔階。豈余身之足殉兮,違世業之可懷。靖潛處以永思兮,經日月而彌遠。匪黨人之敢拾兮,庶斯言之不玷。
魂煢煢與神交兮,精誠發于宵寐。夢登山而迥眺兮,覿幽人之仿彿。攬葛藟而授余兮,眷峻谷曰勿墜。吻昕寤而仰思兮,心蒙蒙猶未察。黃神邈而靡質兮,儀遺讖以臆對。曰乘高而臚神兮,道遐通而不迷。葛綿綿于樛木兮,詠南風以為綏。蓋惴惴之臨深兮,乃二雅之所祗。既訊爾以吉象兮,又申之以炯戒。盍孟晉以迨群兮,辰倏忽其不再。
承靈訓其虛徐兮,鎶盤桓而且俟。惟天地之無窮兮,鮮生民之晦在。紛屯邅與蹇連兮,何艱多而智寡。上圣迕而后拔兮,雖群黎之所御。昔衛叔之御昆兮,昆為寇而喪予。管彎弧欲斃仇兮,仇作后而成己。變化故而相詭兮,孰云預其終始!雍造怨而先賞兮,丁繇惠而被戮。栗取吊于逌吉兮,王膺慶于所戚。叛回穴其若茲兮,北叟頗識其倚伏。單治里而外凋兮,張修襮而內逼。聿中和為庶幾兮,顏與冉又不得。溺招路以從己兮,謂孔氏猶未可。安慆慆而不萉兮,卒隕身乎世禍。游圣門而靡救兮,雖覆醢其何補?固行行其必兇兮,免盜亂為賴道。形氣發于根柢兮,柯葉匯而零茂。恐魍魎之責景兮,羌未得其云已。
黎淳耀于高辛兮,羋強大于南汜。嬴取威于伯儀兮,姜本支乎三趾。既仁得其信然兮,仰天路而同軌。東鄰虐而殲仁兮,王合位乎三五。戎女烈而喪孝兮,伯徂歸于龍虎。發還師以成命兮,重醉行而自耦。震鱗漦于夏庭兮,匝三正而滅姬。巽羽化于宣宮兮,彌五辟而成災。道修長而世短兮,夐冥默而不周。胥仍物而鬼諏兮,乃窮宙而達幽。媯巢姜于孺筮兮,旦筭祀于契龜。宣曹興敗于下夢兮,魯衛名謚于銘謠。妣聆呱而劾石兮,許相理而鞫條。道混成而自然兮,術同原而分流。神先心以定命兮,命隨行以消息。斡流遷其不濟兮,故遭罹而嬴縮。三欒同于一體兮,雖移易而不忒。洞參差其紛錯兮,斯眾兆之所惑。周賈蕩而貢憤兮,齊死生與禍福。抗爽言以矯情兮,信畏犧而忌鵩。
所貴圣人至論兮,順天性而斷誼。物有欲而不居兮,亦有惡而不避。守孔約而不貳兮,乃輶德而無累。三仁殊于一致兮,夷惠舛而齊聲。木偃息以蕃魏兮,申重繭以存荊。紀焚躬以衛上兮,皓頤志而弗傾。侯草木之區別兮,茍能實其必榮。要沒世而不朽兮,乃先民之所程。觀天網之纮覆兮,實棐諶而相訓。謨先圣之大猷兮,亦鄰德而助信。虞韶美而儀鳳兮,孔忘味于千載。素文信而厎麟兮,漢賓祚于異代。精通靈而感物兮,神動氣而入微。養流睇而猿號兮,李虎發而石開。非精誠其焉通兮,茍無實其孰信?操末技猶必然兮,矧耽躬于道真。登孔昊而上下兮,緯群龍之所經。朝貞觀而夕化兮,猶諠己而遺形。若胤彭而偕老兮,訴來哲而通情。
亂曰:天造草昧,立性命兮。復心弘道,惟圣賢兮。渾元運物,流不處兮。保身遺名,民之表兮。舍生取誼,以道用兮。憂傷夭物,忝莫痛兮。皓爾太素,曷渝色兮。尚越其幾,淪神域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