對楚王問
楚襄王問于宋玉曰:“先生其有遺行與?何士民眾庶不譽之甚也!”
宋玉對曰:“唯,然,有之!愿大王寬其罪,使得畢其辭。客有歌于郢中者,其始曰《下里》、《巴人》,國中屬而和者數千人。其為《陽阿》、《薤露》,國中屬而和者數百人。其為《陽春》、《白雪》,國中有屬而和者,不過數十人。引商刻羽,雜以流徵,國中屬而和者,不過數人而已。是其曲彌高,其和彌寡。
故鳥有鳳而魚有鯤。鳳皇上擊九千里,絕云霓,負蒼天,足亂浮云,翱翔乎杳冥之上。夫蕃籬之鷃,豈能與之料天地之高哉?鯤魚朝發昆侖之墟,暴鬐于碣石,暮宿于孟諸。夫尺澤之鯢,豈能與之量江海之大哉?故非獨鳥有鳳而魚有鯤,士亦有之。夫圣人瑰意琦行,超然獨處,世俗之民,又安知臣之所為哉?”
“對楚王問”譯文及注釋
譯文一
楚襄王問宋玉說:“先生也許有不檢點的行為吧?為什么士人百姓都那么不稱贊你呢?”
宋玉回答說:“是的,是這樣,有這種情況。希望大王寬恕我的罪過,允許我把話說完。”
“有個人在都城里唱歌,起初他唱《下里》、《巴人》,都城里跟著他唱的有幾千人;后來唱《陽阿》、《薤露》,都城里跟著他唱的有幾百人;等到唱《陽春》、《白雪》的時候,都城里跟著他唱的不過幾十人;最后引其聲而為商音,壓低其聲而為羽音,夾雜運用流動的徵聲時,都城里跟著他應和的不過幾個人罷了。這樣看來,歌曲越是高雅,和唱的人也就越少。
“所以鳥類中有鳳凰,魚類中有鯤魚。鳳凰展翅上飛九千里,穿越云霓,背負著蒼天,兩只腳攪亂浮云,翱翔在那極高遠的天上;那跳躍在籬笆下面的小鷃雀,豈能和它一樣了解天地的高大!鯤魚早上從昆侖山腳下出發,中午在渤海邊的碣石山上曬脊背,夜晚在孟諸過夜;那一尺來深水塘里的小鯢魚,豈能和它一樣測知江海的廣闊!
“所以不光是鳥類中有鳳凰,魚類中有鯤魚,士人之中也有杰出人才。圣人的偉大志向和美好的操行,超出常人而獨自存在,一般的人又怎能知道我的所作所為呢?”
譯文二
楚襄王向宋玉問道:“先生難道有什么不好的行為嗎?為什么廣大士民都說您不好呢?”
宋玉回答說:“是的,不錯,有這么回事。但希望您能寬恕我的過失,讓我把話說完。”
“有一位在郢都唱歌的客人,開始他唱《下里》、《巴人》,都城里聚集起來跟著唱的有數千人,接著他唱《陽阿》、《薤露》,都城里聚集起來跟著唱的有數百人,后來他唱《陽春》,《白雪》,都城里聚集起來跟著唱的不過幾十人,最后他時而用商音高歌,時而以羽聲細吟,其間雜以宛轉流利的徵音,這時都城里聚攏來跟著唱的不過數人而已。這說明他唱的歌越是高深,能跟著和唱的就越少。”
“故此,鳥中有鳳凰而魚中有大鯤。鳳凰拍擊空氣,直上九千里的高空,貫穿云霞,背負青天,在高渺的天空展翅翱翔;而那跳躍于籬笆之間的鷃雀,哪能和風凰同樣衡量天地的高大呢?鯤魚早上從昆侖大山出發,在碣石曬背曝鰭,晚上在孟諸大澤投宿;那處于小小池塘之中的魚兒,怎能與大鯤一樣測知江海的浩瀚呢?不只是鳥中有鳳魚中有鯤啊!在‘士’中也有出類拔萃的人物。那些高潔的人物有如美玉一般的品行,超世獨立;而那些世上的凡夫俗子又怎能理解我的行為呢?”
注釋
其:用在謂語“有”之前,表示詢問,相當于現代漢語的“大概”、“可能”、“或許”等。
何士民眾庶不譽之甚也:為什么那么多士民不稱譽您呀?這是一種委婉的說法,實際的意思是說許多士民在指責你。何,用于句首,與句末的“也”相配合,表示反問或感嘆的語氣。士民,這里指學道藝或習武勇的人。古代四民之一。眾庶,庶民,眾民。譽,稱譽,贊美。甚,厲害,嚴重。
唯:獨立成句,表示對對方的話已經聽清楚或同意,相當于現代漢語的“是”、“嗯”等。然:這樣。用來代上文所說的情況。
愿:希望。畢:完畢,結束。
客:外來的人。歌:唱。郢(yǐng):楚國的國都,在今湖北江陵縣西北,《下里》、《巴人》:楚國的民間歌曲,比較通俗低級。下里,鄉里。巴人,指巴蜀的人民。國:國都,京城,屬(zhǔ):連接,跟著。和(hè):跟著唱。
《陽阿(-ē)》、《薤露(xiè-)》:兩種稍為高級的歌曲。《陽阿》,古歌曲名。《薤露》,相傳為齊國東部(今山東東部)的挽歌,出殯時挽柩人所唱。薤露是說人命短促,有如薤葉上的露水,一瞬即干。
《陽春》、《白雪》:楚國高雅的歌曲。
引:引用。刻:刻畫。商、羽、徽:五個音級中的三個。古代音樂有宮、商、角、徵(zhǐ)、羽五個音級,相當于簡譜中的1、2、3、5、6.雜:夾雜,混合。流。流暢。
是:這。彌(mí):愈,越。
鳳:鳳凰,古代傳說中的鳥王。一說雄的叫“鳳”,雌的叫“凰”,通常都稱作“鳳”。鯤(kūn):古代傳說中的一種大魚。
絕:盡,窮。云霓:指高空的云霧。負:背,用背馱東西。蒼天:天。翱翔(áoxiáng):展開翅膀回旋地飛。平:用法相當于介詞“于”,在。杳冥(yǎo):指極遠的地方。
夫:那,那個。用在作主語的名詞之前,起指示作用。下文的“夫”同。藩籬:籬笆。鷃(yàn):一種小鳥。豈:用在謂語“料”前,與句末的“哉”一起,表示反詰。之:作介詞“與”的賓語,代上文的“鳳凰”。下文的“豈能與之量江海之大哉”的“豈”、“哉”、“之”同。料(liào):估量,估計。
朝(zhāo):早晨。發:出發。昆侖:我國西北部的著名大山,西起帕米爾高原東部,橫貫新疆、西藏間,東延入青海境內。墟(xū):土丘。暴:暴露。鬐(qí):魚脊。碣石(jié-):渤海邊上的一座山。在今河北昌黎北。孟諸:古代大澤名,在今河南商丘東北、虞城西北。
尺澤:尺把大的小池。鯢(ní):小魚。量:衡量,計量。
非獨:不但。
瑰意琦行(guī-qí-):卓越的思想、美好的操行。世俗:指當時的一般人。多含有平常、凡庸的意思。安:怎么,哪里,表示反問。
世俗之民:這里是指一般的人,普通人。
“對楚王問”鑒賞
評析
用現今的話說,宋玉的群帶關系大概是糟透了。不僅是同僚中傷他,非議他,沒少給他打小報告,就連“士民眾庶”都不大說他的好話了,致使楚襄王親自過問,可見其嚴重性。面對楚襄王的責問,宋玉不得不為自己辯護,然而整篇應對之詞,卻又沒有一句直接為自己申辯的話,而是引譬設喻,借喻曉理。分別以音樂、動物、圣人為喻作比。先以曲與和作比照,說明曲高和寡;繼以鳳與鷃、鯤與鯢相提并論,對世俗再投輕蔑一瞥;最后以圣人與世俗之民對比,說明事理。總之,把雅與俗對立起來,標榜自己的絕凡超俗,卓爾不群,其所作所為不為蕓蕓眾生所理解,不足為怪。“世俗之民,又安知臣之所為哉!”既是對誹謗者的有力回擊,也表現了自己孤傲清高的情懷。
宋玉的形象,頗有一定的代表性。在兩千余年的封建社會里,除那些身居高位的官僚文人或未爬上高位的奴才文人之外,絕大多數知識分子都或多或少的具有宋玉的性格特征。他們才高而命薄,正直而軟弱,對社會的黑暗與丑惡十分敏感,卻又無能為力。他們大都想入仕,想為國為民做一番事業,但“世”是俗的,是小人的天堂,因此,他們常常在仕途上失意潦倒,最后只落個自命不凡,自命清高,懷著不被人理解的痛苦和憤慨而孤芳自賞。這一性格特征演化至現代,便形成所謂的“小資”情調。
宋玉與屈原,都具有中國歷代知識分子的共性,區別僅在于性格的剛毅與軟弱。
宋玉簡介
先秦·宋玉的簡介

宋玉,又名子淵,戰國時鄢(今襄樊宜城)人, 楚國辭賦作家。生于屈原之后,或曰是屈原弟子。曾事楚頃襄王。好辭賦,為屈原之后辭賦家,與唐勒、景差齊名。相傳所作辭賦甚多,《漢書·卷三十·藝文志第十》錄有賦16篇,今多亡佚。流傳作品有《九辨》、《風賦》、《高唐賦》、《登徒子好色賦》等,但后3篇有人懷疑不是他所作。所謂“下里巴人”、“陽春白雪”、“曲高和寡”的典故皆他而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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陰飴甥對秦伯
十月,晉陰飴甥會秦伯,盟于王城。
秦伯曰:“晉國和乎?”對曰:“不和。小人恥失其君而悼喪其親,不憚征繕以立圉也。曰:‘必報仇,寧事戎狄。’君子愛其君而知其罪,不憚征繕以待秦命。曰:‘必報德,有死無二。’以此不和。”秦伯曰:“國謂君何?”對曰:“小人戚,謂之不免;君子恕,以為必歸。小人曰:‘我毒秦,秦豈歸君?’君子曰:‘我知罪矣,秦必歸君。貳而執之,服而舍之,德莫厚焉,刑莫威焉。服者懷德,貳者畏刑,此一役也,秦可以霸。納而不定,廢而不立,以德為怨,秦不其然。’”秦伯曰:“是吾心也。”
改館晉侯,饋七牢焉。
展喜犒師
齊孝公伐我北鄙,公使展喜犒師。使受命于展禽。
齊侯未入竟,展喜從之。曰:“寡君聞君親舉玉趾,將辱于敝邑,使下臣犒執事。”齊侯曰:“魯人恐乎?”對曰:“小人恐矣,君子則否。”齊侯曰:“室如縣罄,野無青草,何恃而不恐?”對曰:“恃先王之命。昔周公、大公,股肱周室,夾輔成王,成王勞之而賜之盟。曰:‘世世子孫,無相害也。’載在盟府,太師職之。桓公是以糾合諸侯而謀其不協,彌縫其闕而匡救其災,昭舊職也。及君即位,諸侯之望曰:‘其率桓之功。’我敝邑用不敢保聚。曰:‘豈其嗣世九年,而棄命廢職,其若先君何!君必不然。’恃此以不恐。”齊侯乃還。
釋秘演詩集序
予少以進士游京師,因得盡交當世之賢豪。然猶以謂國家臣一四海,休兵革,養息天下以無事者四十年,而智謀雄偉非常之士,無所用其能者,往往伏而不出,山林屠販,必有老死而世莫見者,欲從而求之不可得。其后得吾亡友石曼卿。
曼卿為人,廓然有大志,時人不能用其材,曼卿亦不屈以求合。無所放其意,則往往從布衣野老酣嬉,淋漓顛倒而不厭。予疑所謂伏而不見者,庶幾狎而得之,故嘗喜從曼卿游,欲因以陰求天下奇士。
浮屠秘演者,與曼卿交最久,亦能遺外世俗,以氣節相高。二人歡然無所間。曼卿隱于酒,秘演隱于浮屠,皆奇男子也。然喜為歌詩以自娛,當其極飲大醉,歌吟笑呼,以適天下之樂,何其壯也!一時賢士,皆愿從其游,予亦時至其室。十年之間,秘演北渡河,東之濟、鄆,無所合,困而歸,曼卿已死,秘演亦老病。嗟夫!二人者,予乃見其盛衰,則予亦將老矣!
夫曼卿詩辭清絕,尤稱秘演之作,以為雅健有詩人之意。秘演狀貌雄杰,其胸中浩然。既習于佛,無所用,獨其詩可行于世。而懶不自惜,已老,胠其橐,尚得三、四百篇,皆可喜者。
曼卿死,秘演漠然無所向。聞東南多山水,其巔崖崛峍,江濤洶涌,甚可壯也,欲往游焉。足以知其老而志在也。于其將行,為敘其詩,因道其盛時以悲其衰。
慶歷二年十二月二十八日廬陵歐陽修序。
游俠列傳序
韓子曰:“儒以文亂法,而俠以武犯禁。”二者皆譏,而學士多稱于世云。至如以術取宰相、卿、大夫,輔翼其世主,功名俱著于《春秋》,固無可言者。及若季次、原憲,閭巷人也,讀書懷獨行君子之德,義不茍合當世,當世亦笑之。故季次、原憲,終身空室蓬戶,褐衣疏食不厭。死而已四百余年,而弟子志之不倦。今游俠,其行雖不軌于正義,然其言必信,其行必果,已諾必誠,不愛其軀,赴士之厄困,既已存亡死生矣,而不矜其能。羞伐其德。蓋亦有足多者焉。
且緩急,人之所時有也。太史公曰:昔者虞舜窘于井廩,伊尹負于鼎俎,傅說匿于傅險,呂尚困于棘津,夷吾桎梏,百里飯牛,仲尼畏匡,菜色陳、蔡。此皆學士所謂有道仁人也,猶然遭此災,況以中材而涉亂世之末流乎?其遇害何可勝道哉!鄙人有言曰:“何知仁義,已享其利者為有德。”故伯夷丑周,餓死首陽山,而文、武不以其故貶王;跖躋暴戾,其徒誦義無窮。由此觀之,“竊鉤者誅,竊國者侯;侯之門,仁義存。”非虛言也。今拘學或抱咫尺之義,久孤于世,豈若卑論儕俗,與世浮沉而取榮名哉!而布衣之徒,設取予然諾,千里誦義,為死不顧世。此亦有所長,非茍而已也。故士窮窘而得委命,此豈非人之所謂賢豪間者邪?誠使鄉曲之俠,予季次、原憲比權量力,效功于當世,不同日而論矣。要以功見言信,俠客之義,又曷可少哉!
古布衣之俠,靡得而聞已。近世延陵、孟嘗、春申、平原、信陵之徒,皆因王者親屬,藉于有土卿相之富厚,招天下賢者,顯名諸侯,不可謂不賢者矣。比如順風而呼,聲非加疾,其勢激也。至如閭巷之俠,修行砥名,聲施于天下,莫不稱賢,是為難耳!然儒、墨皆排擯不載。自秦以前,匹夫之俠,湮滅不見,余甚恨之。以余所聞,漢興,有朱家、田仲、王公、劇孟、郭解之徒,雖時捍當世之文罔,然其私義,廉潔退讓,有足稱者。名不虛立,士不虛附。至如朋黨宗強比周,設財役貧,豪暴侵凌孤弱,恣欲自快,游俠亦丑之。余悲世俗不察其意,而猥以朱家、郭解等,令與豪暴之徒同類而共笑之也。
上梅直講書
軾每讀《詩》至《鴟鸮》,讀《書》至《君奭》,常竊悲周公之不遇。及觀《史》,見孔子厄于陳蔡之間,而弦歌之聲不絕,顏淵、仲由之徒,相與問答。夫子曰: “‘匪兕匪虎,率彼曠野’,吾道非邪,吾何為于此?”顏淵曰:“夫子之道至大,故天下莫能容。雖然,不容何病?不容然后見君子。”夫子油然而笑曰:“回,使爾多財,吾為爾宰。”夫天下雖不能容,而其徒自足以相樂如此。乃今知周公之富貴,有不如夫子之貧賤。夫以召公之賢,以管蔡之親,而不知其心,則周公誰與樂其富貴?而夫子之所與共貧賤者,皆天下之賢才,則亦足以樂乎此矣。
軾七八歲時,始知讀書,聞今天下有歐陽公者,其為人如古孟軻、韓愈之徒。而又有梅公者,從之游而與之上下其議論。其后益壯,始能讀其文詞,想見其為人,意其飄然脫去世俗之樂,而自樂其樂也。方學為對偶聲律之文,求斗升之祿,自度無以進見于諸公之間。來京師逾年,未嘗窺其門。 今年春,天下之士,群至于禮部,執事與歐陽公實親試之。軾不自意,獲在第二。既而聞之,執事愛其文,以為有孟軻之風,而歐陽公亦以其能不為世俗之文也而取。是以在此,非左右為之先容,非親舊為之請屬,而向之十余年間聞其名而不得見者,一朝為知己。退而思之,人不可以茍富貴,亦不可以徒貧賤。有大賢焉而為其徒,則亦足恃矣。茍其僥一時之幸,從車騎數十人,使閭巷小民聚觀而贊嘆之,亦何以易此樂也。 傳曰:“不怨天,不尤人。”蓋“優哉游哉,可以卒歲”。執事名滿天下,而位不過五品。其容色溫然而不怒,其文章寬厚敦樸而無怨言,此必有所樂乎斯道也。軾愿與聞焉。
孔子世家贊
太史公曰:《詩》有之:“高山仰止,景行行止。”雖不能至,然心鄉往之。余讀孔氏書,想見其為人。適魯,觀仲尼廟堂車服禮器,諸生以時習禮其家,余祗回留之不能去云。天下君王至于賢人眾矣,當時則榮,沒則已焉。孔子布衣,傳十余世,學者宗之。自天子王侯,中國言《六藝》者折中于夫子,可謂至圣矣!
論貴粟疏
圣王在上,而民不凍饑者,非能耕而食之,織而衣之也,為開其資財之道也。故堯、禹有九年之水,湯有七年之旱,而國亡捐瘠者,以畜積多而備先具也。今海內為一,土地人民之眾不避湯、禹,加以亡天災數年之水旱,而畜積未及者,何也?地有遺利,民有余力,生谷之土未盡墾,山澤之利未盡出也,游食之民未盡歸農也。
民貧,則奸邪生。貧生于不足,不足生于不農,不農則不地著,不地著則離鄉輕家,民如鳥獸。雖有高城深池,嚴法重刑,猶不能禁也。夫寒之于衣,不待輕暖;饑之于食,不待甘旨;饑寒至身,不顧廉恥。人情一日不再食則饑,終歲不制衣則寒。夫腹饑不得食,膚寒不得衣,雖慈母不能保其子,君安能以有其民哉?明主知其然也,故務民于農桑,薄賦斂,廣畜積,以實倉廩,備水旱, 故民可得而有也。
民者,在上所以牧之,趨利如水走下,四方無擇也。夫珠玉金銀,饑不可食,寒不可衣,然而眾貴之者,以上用之故也。其為物輕微易藏,在于把握,可以周海內而無饑寒之患。此令臣輕背其主,而民易去其鄉,盜賊有所勸,亡逃者得輕資也。粟米布帛生于地,長于時,聚于力,非可一日成也。數石之重,中人弗勝,不為奸邪所利;一日弗得而饑寒至。是故明君貴五谷而賤金玉。
今農夫五口之家,其服役者不下二人,其能耕者不過百畝,百畝之收不過百石。春耕,夏耘,秋獲,冬藏,伐薪樵,治官府,給徭役;春不得避風塵,夏不得避署熱,秋不得避陰雨,冬不得避寒凍,四時之間,無日休息。又私自送往迎來,吊死問疾,養孤長幼在其中。勤苦如此,尚復被水旱之災,急政暴虐,賦斂不時,朝令而暮改。當具有者半賈而賣,無者取倍稱之息;于是有賣田宅、鬻子孫以償債者矣。而商賈大者積貯倍息,小者坐列販賣,操其奇贏,日游都市,乘上之急,所賣必倍。故其男不耕耘,女不蠶織,衣必文采,食必粱肉;無農夫之苦,有阡陌之得。因其富厚,交通王侯,力過吏勢,以利相傾;千里游遨,冠蓋相望,乘堅策肥,履絲曳縞。此商人所以兼并農人,農人所以流亡者也。今法律賤商人,商人已富貴矣;尊農夫,農夫已貧賤矣。故俗之所貴,主之所賤也;吏之所卑,法之所尊也。上下相反,好惡乖迕,而欲國富法立,不可得也。
方今之務,莫若使民務農而已矣。欲民務農,在于貴粟;貴粟之道,在于使民以粟為賞罰。今募天下入粟縣官,得以拜爵,得以除罪。如此,富人有爵,農民有錢,粟有所渫。夫能入粟以受爵,皆有余者也。取于有余,以供上用,則貧民之賦可損,所謂損有余、補不足,令出而民利者也。順于民心,所補者三:一曰主用足,二曰民賦少,三曰勸農功。今令民有車騎馬一匹者,復卒三人。車騎者,天下武備也,故為復卒。神農之教曰:“有石城十仞,湯池百步,帶甲百萬,而無粟,弗能守也。”以是觀之,粟者,王者大用,政之本務。令民入粟受爵,至五大夫以上,乃復一人耳,此其與騎馬之功相去遠矣。爵者,上之所擅,出于口而無窮;粟者,民之所種,生于地而不乏。夫得高爵也免罪,人之所甚欲也。使天下人入粟于邊,以受爵免罪,不過三歲,塞下之粟必多矣。
陛下幸使天下入粟塞下以拜爵,甚大惠也。竊竊恐塞卒之食不足用大渫天下粟。邊食足以支五歲,可令入粟郡縣矣;足支一歲以上,可時赦,勿收農民租。如此,德澤加于萬民,民俞勤農。時有軍役,若遭水旱,民不困乏,天下安寧;歲孰且美,則民大富樂矣。
象祠記
靈、博之山,有象祠焉。其下諸苗夷之居者,咸神而祠之。宣慰安君,因諸苗夷之請,新其祠屋,而請記于予。予曰:“毀之乎,其新之也?”曰:“新之。”“新之也,何居乎?”曰:“斯祠之肇也,蓋莫知其原。然吾諸蠻夷之居是者,自吾父、吾祖溯曾高而上,皆尊奉而禋祀焉,舉而不敢廢也。”予曰:“胡然乎?有鼻之祀,唐之人蓋嘗毀之。象之道,以為子則不孝,以為弟則傲。斥于唐,而猶存于今;壞于有鼻,而猶盛于茲土也,胡然乎?”
我知之矣:君子之愛若人也,推及于其屋之烏,而況于圣人之弟乎哉?然則祀者為舜,非為象也。意象之死,其在干羽既格之后乎?不然,古之驁桀者豈少哉?而象之祠獨延于世,吾于是蓋有以見舜德之至,入人之深,而流澤之遠且久也。
象之不仁,蓋其始焉耳,又烏知其終之不見化于舜也?《書》不云乎:“克諧以孝,烝烝乂,不格奸。” 瞽瞍亦允若,則已化而為慈父。象猶不弟,不可以為諧。進治于善,則不至于惡;不抵于奸,則必入于善。信乎,象蓋已化于舜矣!《孟子》曰:“天子使吏治其國,象不得以有為也。”斯蓋舜愛象之深而慮之詳,所以扶持輔導之者之周也。不然,周公之圣,而管、蔡不免焉。斯可以見象之既化于舜,故能任賢使能而安于其位,澤加于其民,既死而人懷之也。諸侯之卿,命于天子,蓋《周官》之制,其殆仿于舜之封象歟?
吾于是蓋有以信人性之善,天下無不可化之人也。然則唐人之毀之也,據象之始也;今之諸夷之奉之也,承象之終也。斯義也,吾將以表于世,使知人之不善,雖若象焉,猶可以改;而君子之修德,及其至也,雖若象之不仁,而猶可以化之也。”
諫逐客書
臣聞吏議逐客,竊以為過矣。昔穆公求士,西取由余于戎,東得百里奚于宛,迎蹇叔于宋,來邳豹、公孫支于晉。此五子者,不產于秦,而穆公用之,并國二十,遂霸西戎。孝公用商鞅之法,移風易俗,民以殷盛,國以富強,百姓樂用,諸侯親服,獲楚、魏之師,舉地千里,至今治強。惠王用張儀之計,拔三川之地,西并巴、蜀,北收上郡,南取漢中,包九夷,制鄢、郢,東據成皋之險,割膏腴之壤,遂散六國之縱,使之西面事秦,功施到今。昭王得范雎,廢穰侯,逐華陽,強公室,杜私門,蠶食諸侯,使秦成帝業。此四君者,皆以客之功。由此觀之,客何負于秦哉!向使四君卻客而不內,疏士而不用,是使國無富利之實,而秦無強大之名也。
今陛下致昆山之玉,有隨和之寶,垂明月之珠,服太阿之劍,乘纖離之馬,建翠鳳之旗,樹靈鼉之鼓。此數寶者,秦不生一焉,而陛下說之,何也?必秦國之所生然后可,則是夜光之璧,不飾朝廷;犀象之器,不為玩好;鄭、衛之女不充后宮,而駿良駃騠不實外廄,江南金錫不為用,西蜀丹青不為采。所以飾后宮,充下陳,娛心意,說耳目者,必出于秦然后可,則是宛珠之簪,傅璣之珥,阿縞之衣,錦繡之飾不進于前,而隨俗雅化,佳冶窈窕,趙女不立于側也。夫擊甕叩缶彈箏搏髀,而歌呼嗚嗚快耳者,真秦之聲也;《鄭》、《衛》、《桑間》,《韶》、《虞》、《武》、《象》者,異國之樂也。今棄擊甕叩缶而就《鄭》、《衛》,退彈箏而取《昭》、《虞》,若是者何也?快意當前,適觀而已矣。今取人則不然。不問可否,不論曲直,非秦者去,為客者逐。然則是所重者在乎色樂珠玉,而所輕者在乎人民也。此非所以跨海內、制諸侯之術也。
臣聞地廣者粟多,國大者人眾,兵強則士勇。是以泰山不讓土壤,故能成其大;河海不擇細流,故能就其深;王者不卻眾庶,故能明其德。是以地無四方,民無異國,四時充美,鬼神降福,此五帝三王之所以無敵也。今乃棄黔首以資敵國,卻賓客以業諸侯,使天下之士退而不敢西向,裹足不入秦,此所謂“借寇兵而赍盜糧”者也。夫物不產于秦,可寶者多;士不產于秦,而愿忠者眾。今逐客以資敵國,損民以益讎,內自虛而外樹怨于諸侯,求國無危,不可得也。(泰山 一作:太山)
答蘇武書
子卿足下:
勤宣令德,策名清時,榮問休暢,幸甚幸甚。遠托異國,昔人所悲,望風懷想,能不依依?昔者不遺,遠辱還答,慰誨勤勤,有逾骨肉,陵雖不敏,能不慨然?
自從初降,以至今日,身之窮困,獨坐愁苦。終日無睹,但見異類。韋韝毳幕,以御風雨;羶肉酪漿,以充饑渴。舉目言笑,誰與為歡?胡地玄冰,邊土慘裂,但聞悲風蕭條之聲。涼秋九月,塞外草衰。夜不能寐,側耳遠聽,胡笳互動,牧馬悲鳴,吟嘯成群,邊聲四起。晨坐聽之,不覺淚下。嗟乎子卿,陵獨何心,能不悲哉!
與子別后,益復無聊,上念老母,臨年被戮;妻子無辜,并為鯨鯢;身負國恩,為世所悲。子歸受榮,我留受辱,命也如何?身出禮義之鄉,而入無知之俗;違棄君親之恩,長為蠻夷之域,傷已!令先君之嗣,更成戎狄之族,又自悲矣。功大罪小,不蒙明察,孤負陵心區區之意。每一念至,忽然忘生。陵不難刺心以自明,刎頸以見志,顧國家于我已矣,殺身無益,適足增羞,故每攘臂忍辱,轍復茍活。左右之人,見陵如此,以為不入耳之歡,來相勸勉。異方之樂,只令人悲,增忉怛耳。
嗟乎子卿,人之相知,貴相知心,前書倉卒,未盡所懷,故復略而言之。
昔先帝授陵步卒五千,出征絕域。五將失道,陵獨遇戰,而裹萬里之糧,帥徒步之師;出天漢之外,入強胡之域;以五千之眾,對十萬之軍;策疲乏之兵,當新羈之馬。然猶斬將搴旗,追奔逐北,滅跡掃塵,斬其梟帥,使三軍之士,視死如歸。陵也不才,希當大任,意謂此時,功難堪矣。匈奴既敗,舉國興師。更練精兵,強逾十萬。單于臨陣,親自合圍。客主之形,既不相如;步馬之勢,又甚懸絕。疲兵再戰,一以當千,然猶扶乘創痛,決命爭首。死傷積野,余不滿百,而皆扶病,不任干戈,然陵振臂一呼,創病皆起,舉刃指虜,胡馬奔走。兵盡矢窮,人無尺鐵,猶復徒首奮呼,爭為先登。當此時也,天地為陵震怒,戰士為陵飲血。單于謂陵不可復得,便欲引還,而賊臣教之,遂使復戰,故陵不免耳。
昔高皇帝以三十萬眾,困于平城。當此之時,猛將如云,謀臣如雨,然猶七日不食,僅乃得免。況當陵者,豈易為力哉?而執事者云云,茍怨陵以不死。然陵不死,罪也;子卿視陵,豈偷生之士而惜死之人哉?寧有背君親,捐妻子而反為利者乎?然陵不死,有所為也,故欲如前書之言,報恩于國主耳,誠以虛死不如立節,滅名不如報德也。昔范蠡不殉會稽之恥,曹沬不死三敗之辱,卒復勾踐之仇,報魯國之羞,區區之心,竊慕此耳。何圖志未立而怨已成,計未從而骨肉受刑,此陵所以仰天椎心而泣血也。
足下又云:“漢與功臣不薄。”子為漢臣,安得不云爾乎?昔蕭樊囚縶,韓彭葅醢,晁錯受戮,周魏見辜。其余佐命立功之士,賈誼亞夫之徒,皆信命世之才,抱將相之具,而受小人之讒,并受禍敗之辱,卒使懷才受謗,能不得展。彼二子之遐舉,誰不為之痛心哉?陵先將軍,功略蓋天地,義勇冠三軍,徒失貴臣之意,剄身絕域之表。此功臣義士所以負戟而長嘆者也。何謂不薄哉?且足下昔以單車之使,適萬乘之虜。遭時不遇,至于伏劍不顧;流離辛苦,幾死朔北之野。丁年奉使,皓首而歸;老母終堂,生妻去帷。此天下所希聞,古今所未有也。蠻貊之人,尚猶嘉子之節,況為天下之主乎?陵謂足下當享茅土之薦,受千乘之賞。聞子之歸,賜不過二百萬,位不過典屬國,無尺土之封,加子之勤。而妨功害能之臣,盡為萬戶侯;親戚貪佞之類,悉為廊廟宰。子尚如此,陵復何望哉?且漢厚誅陵以不死,薄賞子以守節,欲使遠聽之臣望風馳命,此實難矣,所以每顧而不悔者也。陵雖孤恩,漢亦負德。昔人有言:“雖忠不烈,視死如歸。”陵誠能安,而主豈復能眷眷乎?男兒生以不成名,死則葬蠻夷中,誰復能屈身稽顙,還向北闕,使刀筆之吏弄其文墨邪?愿足下勿復望陵。
嗟乎子卿,夫復何言?相去萬里,人絕路殊。生為別世之人,死為異域之鬼。長與足下生死辭矣。幸謝故人,勉事圣君。足下胤子無恙,勿以為念。努力自愛,時因北風,復惠德音。李陵頓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