歸去來兮辭
余家貧,耕植不足以自給。幼稚盈室,瓶無儲粟,生生所資,未見其術。親故多勸余為長吏,脫然有懷,求之靡途。會有四方之事,諸侯以惠愛為德,家叔以余貧苦,遂見用于小邑。于時風波未靜,心憚遠役,彭澤去家百里,公田之利,足以為酒。故便求之。及少日,眷然有歸歟之情。何則?質性自然,非矯厲所得。饑凍雖切,違己交病。嘗從人事,皆口腹自役。于是悵然慷慨,深愧平生之志。猶望一稔,當斂裳宵逝。尋程氏妹喪于武昌,情在駿奔,自免去職。仲秋至冬,在官八十余日。因事順心,命篇曰《歸去來兮》。乙巳歲十一月也。
歸去來兮,田園將蕪胡不歸?既自以心為形役,奚惆悵而獨悲?悟已往之不諫,知來者之可追。實迷途其未遠,覺今是而昨非。舟遙遙以輕飏,風飄飄而吹衣。問征夫以前路,恨晨光之熹微。
乃瞻衡宇,載欣載奔。僮仆歡迎,稚子候門。三徑就荒,松菊猶存。攜幼入室,有酒盈樽。引壺觴以自酌,眄庭柯以怡顏。倚南窗以寄傲,審容膝之易安。園日涉以成趣,門雖設而常關。策扶老以流憩,時矯首而遐觀。云無心以出岫,鳥倦飛而知還。景翳翳以將入,撫孤松而盤桓。
歸去來兮,請息交以絕游。世與我而相違,復駕言兮焉求?悅親戚之情話,樂琴書以消憂。農人告余以春及,將有事于西疇。或命巾車,或棹孤舟。既窈窕以尋壑,亦崎嶇而經丘。木欣欣以向榮,泉涓涓而始流。善萬物之得時,感吾生之行休。
已矣乎!寓形宇內復幾時。曷不委心任去留?胡為乎遑遑欲何之?富貴非吾愿,帝鄉不可期。懷良辰以孤往,或植杖而耘耔。登東皋以舒嘯,臨清流而賦詩。聊乘化以歸盡,樂夫天命復奚疑!
“歸去來兮辭”譯文及注釋
序譯文
我家貧窮,種田不能夠自給。孩子很多,米缸里沒有存糧,維持生活所需的一切,沒有辦法解決。親友大都勸我去做官,我心里也有這個念頭,可是求官缺少門路。正趕上有奉使外出的官吏,地方大吏以愛惜人才為美德,叔父也因為我家境貧苦(替我設法),我就被委任到小縣做官。那時社會上動蕩不安,心里懼怕到遠地當官。彭澤縣離家一百里,公田收獲的糧食,足夠造酒飲用,所以就請求去那里。等到過了一些日子,便產生了留戀故園的懷鄉感情。那是為什么?本性任其自然,這是勉強不得的;饑寒雖然來得急迫,但是違背本意去做官,身心都感痛苦。過去為官做事,都是為了吃飯而役使自己。于是惆悵感慨,深深有愧于平生的志愿。只再等上一年,便收拾行裝連夜離去。不久,嫁到程家的妹妹在武昌去世,去吊喪的心情像駿馬奔馳一樣急迫,自己請求免去官職。自立秋第二個月到冬天,在職共80多天。因辭官而順遂了心愿,寫了一篇文章,題目叫《歸去來兮》。這時候正是乙巳年(晉安帝義熙元年)十一月。
正文譯文
回家去吧!田園快要荒蕪了,為什么不回去呢?既然自己的心靈為形體所役使,為什么如此失意而獨自傷悲?認識到過去的錯誤已經不可挽回,知道未來的事還來得及補救。確實走入了迷途大概還不遠,已覺悟到現在的做法是對的而曾經的行為是錯的。船在水上輕輕飄蕩,微風吹拂著衣裳。向行人打聽前面的路,遺憾的是天亮得太慢。
剛剛看到自己簡陋的家門,我心中欣喜,奔跑過去。孩子們歡快地迎接,孩子們守候在門前或院子里。院子里的小路快要荒蕪了,松樹菊花還長在那里;帶著孩子們進了屋,美酒已經盛滿了酒樽。我端起酒壺酒杯自斟自飲,觀賞著庭樹(使我)露出愉快的神色;倚著南窗寄托我的傲世之情,深知這狹小之地容易使我心安。每天(獨自)在園中散步,成為樂趣,小園的門經常地關閉著;拄著拐杖走走歇歇,時時抬頭望著遠方(的天空)。白云自然而然地從山峰飄浮而出,倦飛的小鳥也知道飛回巢中;日光暗淡,即將落山,我流連不忍離去,手撫著孤松徘徊不已。
回去吧!讓我同外界斷絕交游。他們的一切都跟我的志趣不合,還要駕車出去追求什么?跟親戚朋友談心使我愉悅,彈琴讀書能使我忘記憂愁;農夫把春天到了的消息告訴了我,將要去西邊的田地耕作。有時駕著有布篷的小車,有時劃著一條小船,既要探尋那幽深的溝壑,又要走過那高低不平的山丘。樹木欣欣向榮,泉水緩緩流動,(我)羨慕萬物恰逢繁榮滋長的季節,感嘆自己一生行將告終。
算了吧!身體寄托在天地間還能有多少時候?為什么不隨心所欲,聽憑自然的生死?為什么心神不定,還想去什么地方?富貴不是我所求,升入仙界也沒有希望。愛惜那良辰美景我獨自去欣賞,要不就扶杖鋤草耕種;登上東邊山坡我放聲長嘯,傍著清清的溪流把詩歌吟唱;姑且順隨自然的變化,度到生命的盡頭。樂安天命,還有什么可疑慮的呢?
序文注釋
(1)耕植不足以自給:耕:耕田。植:植桑。以:來。給:供給。自給:供給自己生活。
(2)幼稚盈室,瓶無儲粟:幼稚:指孩童。盈:滿。瓶:指盛米用的陶制容器、如甏(bèng),甕之類。
(3)生生所資,未見其術:生生:猶言維持生計。前一“生”字為動詞,后一“生”字為名詞。資:憑借。術:這里指經營生計的本領。
(4)長吏:較高職位的縣吏。指小官。
(5)脫然:不經意的樣子。有懷:心有所動(指有了做官的念頭)。
(6)靡途:沒有門路。
(7)會有四方之事:剛巧碰上有出使到外地去的事情。會:適逢。四方:意為到各處去
(8)諸侯:指州郡長官。
(9)家叔:指陶夔(kuí),當時任太常卿。以:因為。
(10)見:被。
(11)風波:指軍閥混戰。靜:平。
(12)憚:害怕。役:服役。
(13)彭澤:縣名。在今江西省湖口縣東。
(14)眷然:思戀的樣子。歸歟(yú)之情:回去的心情。
(15)何:什么。則:道理。
(16)質性:本性。矯厲:造作勉強。
(17)切:迫切。違己:違反自己本心。 交病:指思想上遭受痛苦。
(18)嘗:曾經。從人事:從事于仕途中的人事交往。指做官。
(19)口腹自役:為了滿足口腹的需要而驅使自己。
(20)悵然:失意。
(21)猶:躊躇、猶疑。望:觀望。一稔(rěn):公田收獲一次。稔,谷物成熟。
(22)斂裳:收拾行裝。宵:星夜。逝:離去。
(23)尋:不久。程氏妹:嫁給程家的妹妹。武昌:今湖北省鄂城縣。
(24)情:吊喪的心情。在:像。駿奔:急著前去奔喪。
(25)仲秋:農歷八月。
(26)事:辭官。順:順遂。心:心愿。
(27)乙巳歲:晉安帝義熙元年。
正文注釋
(1)歸去來兮:意思是“回去吧”。來,助詞,無義。兮,語氣詞。
(2)田園將蕪胡不歸:田園將要荒蕪了,為什么不回去?蕪,田地荒廢。胡,同“何”,為什么。
(3)既自以心為形役:讓心神為形體所役使。意思是本心不愿出仕,但為了免于饑寒,違背本意做了官。心,意愿。形,形體,指身體。役,奴役。既,表示動作、行為已經完成,此處可做“曾經”解。
(4)奚惆悵而獨悲:為什么悲愁失意。奚,何,為什么。惆悵,失意的樣子。
(5)悟已往之不諫:認識到過去的錯誤(指出仕)已經不可挽回。諫,諫止,勸止。
(6)知來者之可追:知道未來的事(指歸隱)還來得及補救。諫,勸止,挽回。追,補救。
(7)實迷途其未遠:確實走入了迷途大概還不太遠。迷途,指出來做官。
(8)是:正確。非:錯誤。
(9)舟遙遙以輕飏(yáng):船在水面上輕輕地飄蕩著前進。遙遙,飄搖放流的樣子。以,表修飾。飏,飛揚,形容船行駛輕快。
(10)問征夫以前路:向行人問前面的路程。征夫,行人。
(11)恨晨光之熹微:遺憾的是天剛剛放亮。恨:遺憾。熹微,天色微明。
(12)乃瞻衡宇,:剛剛看見了自家的房子。乃,于是、然后。瞻,遠望。衡宇,橫木為門的房屋,指簡陋的房屋。衡,通“橫”。宇,屋檐,這里指居處。
載(zài)欣載奔:一邊高興,一邊奔跑。
(13)稚子:幼兒。
(14)三徑就荒,松菊猶存:院子里的小路快要荒蕪了,松菊還長在那里。三徑,院中小路。漢朝蔣詡(xǔ) 隱居之后,在院里竹下開辟三徑,只于少數友人來往。后來,三徑變成了隱士住處的代稱。就,接近。
(15)盈樽:滿杯。
(16)引:拿來。 觴(shāng)。眄(miǎn)庭柯以怡顏:看看院子里的樹木,覺得很愉快。眄,斜看。這里是“隨便看看”的意思。柯,樹枝。以:為了。怡顏,使面容現出愉快神色。
(17)寄傲:寄托傲然自得的心情。傲,指傲世。
(18)審容膝之易安:覺得住在簡陋的小屋里也非常舒服。審,覺察。容膝,只能容下雙膝的小屋,極言其狹小。
(19)園日涉以成趣:天天到園里行走,自成一種樂趣。涉,涉足,走到。
(20)策扶老以流憩(qì):拄著拐杖出去走走,隨時隨地休息。策,拄著。扶老,手杖。憩,休息。流憩,游息,就是沒有固定的地方,到處走走歇歇。
(21)時矯首而遐觀:時時抬起頭向遠處望望。矯,舉。遐,遠。
(22)云無心以出岫(xiù):云氣自然而然地從山里冒出。無心,無意地。岫,有洞穴的山,這里泛指山峰。
(23)景翳(yì)翳以將入:陽光黯淡,太陽快落下去了。景,日光。翳翳,陰暗的樣子。
(24)撫孤松而盤桓:手扶孤松徘徊。盤桓:盤旋,徘徊,留戀不去。
(25)請息交以絕游:息交,停止與人交往斷絕交游。意思是不再同官場有任何瓜葛。
(26)世與我而相違,復駕言兮焉求:世事與我所想的相違背,還能努力探求什么呢?駕,駕車,這里指駕車出游去追求想要的東西。言,助詞。
(27)情話:知心話。
(28)春及:春天到了。
(29)將有事于西疇:西邊田野里要開始耕種了。有事,指耕種之事。事,這里指農事。疇,田地。
(30)或命巾車:有時叫上一輛有帷的小車。巾車,有車帷的小車。或,有時。
(31)或棹(zhào)孤舟:有時劃一艘小船。棹,本義船槳。這里名詞做動詞,意為劃槳。
(32)既窈窕以尋壑:經過幽深曲折的山谷。窈窕,幽深曲折的樣子。壑,山溝。
(33)亦崎嶇而經丘:走過高低不平的山路。
(34)木欣欣以向榮:草木茂盛。欣欣,向榮,都是草木滋長茂盛的意思。
(35)涓涓:水流細微的樣子。
(36)善萬物之得時,感吾生之行休:羨慕自然界萬物一到春天便及時生長茂盛,感嘆自己的一生行將結束。善,歡喜,羨慕。行休,行將結束。
(37)已矣乎:算了吧!助詞“矣”與“乎”連用,加強感嘆語氣。
(38)寓形宇內復幾時,曷(hé)不委心任去留:活在世上能有多久,何不順從自己的心愿,管它什么生與死呢?寓形,寄生。宇內,天地之間。曷,何。委心,隨心所欲。去留,指生死。
(39)胡為乎遑遑欲何之:為什么心神不定,想到哪里去呢?遑遑,不安的樣子。之,往。
(40)帝鄉不可期:仙境到不了。帝鄉,仙鄉,神仙居住的地方。期,希望,企及。
(41)懷良辰以孤往:愛惜美好的時光,獨自外出。懷,留戀、愛惜。良辰,指上文所說萬物得時的春天。孤獨,獨自外出。
(42)或植杖而耘耔:有時扶著拐杖除草培苗。植,立,扶著。耘,除草。籽,培土。
(43)登東皋(gāo)以舒嘯:登上東面的高地放聲長嘯,皋,高地。嘯,撮口發出的長而清越的一種聲音。舒,放。
(44)聊乘化以歸盡:姑且順其自然走完生命的路程。聊:姑且。乘化,隨順大自然的運轉變化。歸盡:到死。盡,指死亡。
(45)樂夫天命復奚疑:樂安天命,還有什么可疑慮的呢? 復:還有。疑:疑慮。
“歸去來兮辭”鑒賞
主旨和結構
這篇文章的寫作經過,序里已有說明;《宋書·陶潛傳》則特別提到作者辭官的近因:“郡遣督郵至縣,吏白應束帶見之,潛嘆曰:‘我不能為五斗米,折腰向鄉里小人!’即日解印綬去職,賦《歸去來》。”從序和這段記錄都可以看出,這篇文章作于作者辭官歸田之初,是一篇述志的作品,文中著重表達了作者對黑暗官場的厭惡和鄙棄,贊美了農村的自然景物和勞動生活,也顯示了歸隱的決心。
本文的敘事線索:辭官——歸途——抵家——室內生活——涉園——外出——縱情山水——如何度過余生
本文的抒情線索:自責自悔——自安自樂——樂天安命
全文可分三部分:
第一部分(第1段)表示辭官歸田的決心。含兩層:前一層是自責之詞。詩人想到“田園將蕪”,故應歸家,但心為形體所役使而不能自主,這是何等可悲啊!表明詩人已有歸意。后一層是自恕自慰之詞。詩人已知過去求官為非,今日棄官為是,好比是入了迷途不遠,還來得及回到正道上來,因而深感欣慰。這兩層點明了全文主旨,表達了詩人鄙棄官場、向往田園的感情。
第二部分(第2、3段)寫作者回到田園后的愉快生活。可分三層:第一層寫歸途和初抵家時的情況,含三節:前一節寫乘舟返家途中既輕松又渴望抵家的心情;中間一節寫望見家門時欣喜若狂的心情,這跟在官時“惆悵而獨悲”的心情形成了鮮明的對比;后一節寫家中景況,有松,有菊,有幼兒,有居室,有酒,有樽,差足自慰。第二層寫回家后的日常生活,也含三節:前一節寫飲酒自遣,這是室中之樂;后兩節寫涉園觀景,流連忘返,這是園中之樂。這是真正的隱者之樂,跟遷客們的閑適心情絕不相同。第三層寫詩人在農村的出游經歷。含四節:第一節重申辭官歸田之志,以“息交以絕游”進一步表示對當權者和官場生活的鄙棄;第二節寫跟鄉里故人和農民的交往,為下文寫出游張本;第三節寫出游方式,“窈窕以尋壑”應上“或棹孤舟”,“崎嶇而經丘”應上“或命巾車”;第四節寫出游中所見,前兩句寫農村初春生機勃郁的景象,后兩句觸景生情,為結尾述人生觀張本。
第三部分(第4段)抒發詩人“樂天安命”的情懷。含三層:前一層緊承上文“吾生之行休”而自問,這是一種委婉的表達方式,有振起下文的作用;下面兩層是作者自答,“富貴”兩句從反面作答,重在說“富貴”而以“帝鄉”為陪襯,中間四句從正面作答,用形象化的手段表明自己快然自足于隱居生活,最后上升到哲理的高度,點出“樂天安命”的思想,卒章顯志。
三、淡遠瀟灑的風格
歐陽修對這篇文章推崇備至,嘗言:“兩晉無文章,幸獨有《歸去來兮辭》一篇耳,然其詞義夷曠蕭散,雖托楚聲,而無其尤怨切蹙之病。”大意是,本文雖然采用了楚辭的體式,但作者能自出機杼,不受楚辭中怨憤、悲傷情調的影響,而表現出一種淡遠瀟灑的風格。例如,作者辭官是因為鄙棄官場的黑暗,但文中并無只言片語涉及官場中的黑暗情形,而只說自己“惆悵而獨悲”的心情;對已往的居官求祿,也只說“不諫”和“昨非”,不作更深的追究;他決定今后不再跟達官貴人來往,也僅用“息交以絕游”一語輕輕帶過,胸懷何等灑脫,是見役于物的人做不到的。又如文中寫田園生活的樂趣,看起來都是一些極為平常的細節,但又處處顯示出作者“曠而且真”的感情,句句如從肝肺中流出,而不見斧鑿之痕。這種淡遠瀟灑的文風,跟作者安貧樂道、超然物外的處世態度是完全一致的。
應當指出,《五柳先生傳》中的“無懷氏之民”“葛天氏之民”,《桃花源記》中的“阡陌交通,雞犬相聞”“黃發垂髫并怡然自樂”,《歸去來兮辭》中的“實迷途其未遠,覺今是而昨非”,所有這些語句全都寄托著他的政治理想──他希望出現一個沒有剝削和壓迫、人人能從事和平勞動的社會。
“但淵明究竟不是一個自了漢。他不完全提倡一個消極的躲避的辦法。故桃花源也遂成為積極的理想,社會的模范,像‘烏托邦’(Utopia)、‘共和國’(Republic)、‘新大西洋’(NewAtlantic),那樣的一個‘避’秦之地。避秦之地終于是一個寓言的世界,于是五柳先生遂不得不逃于酒,在醉鄉里,也就是在理想國里,躲了過去。淵明全部理想幾全可以此釋之。所以他不僅是一位田園詩人,徹頭徹尾的詩人,而且是偉大的政治理想家。”
題旨
本文是晉安帝義熙元年(公元405年)作者辭去彭澤令回家時所作,分“序”和“辭”兩節,“辭”是一種與“賦”相近的文體名稱。“序”說明了自己所以出仕和自免去職的原因。“辭”則抒寫了歸田的決心、歸田時的愉快心情和歸田后的樂趣。“歸去來兮”就是“歸去”的意思,“來”、“兮”都是語氣助詞。
通過對田園生活的贊美和勞動生活的歌頌,抒寫作者脫離官場的無限喜悅,歸隱田園的無限樂趣,表達了對大自然和隱居生活的向往和熱愛。敘事、議論、抒情巧妙結合;寓情于景,情真意切,富有情趣;文字洗練,筆調清新,音節諧美,富于音樂美,結構嚴謹周密。
創作背景
陶淵明從29歲起開始出仕,一直厭惡官場,向往田園。 陶淵明于東晉義熙元年(405年)41歲時,最后一次出仕,做了80幾天的彭澤令。據《宋書.陶潛傳》和蕭統《陶淵明傳》云,陶淵明歸隱是出于對腐朽現實的不滿。這篇賦就是其在回歸田園之初激動欣喜之情的自然流露。
賞析
晉安帝義熙元年(405),陶淵明棄官歸田,作《歸去來兮辭》。這篇辭體抒情詩,不僅是淵明一生轉折點的標志,亦是中國文學史上表現歸隱意識的創作之高峰。 全文描述了作者在回鄉路上和到家后的情形,并設想日后的隱居生活,從而表達了作者對當時官場的厭惡和對農村生活的向往。另一方面,也流露出詩人的一種“樂天知命”的消極思想。
淵明從晉孝武帝太元十八年(393)起為州祭酒,到義熙元年作彭澤令,十三年中,他曾經幾次出仕,幾次歸隱。淵明有過政治抱負,但是當時的政治社會已極為黑暗。晉安帝元興二年(403),軍閥桓玄篡晉,自稱楚帝。元興三年,另一個軍閥劉裕起兵討桓,打進東晉都城建康(今江蘇南京)。至義熙元年,劉裕完全操縱了東晉王朝的軍政大權。這時距桓玄篡晉,不過十五年。伴隨著這些篡奪而來的,是數不清的屠殺異己和不義戰爭。淵明天性酷愛自由,而當時官場風氣又極為腐敗,諂上驕下,胡作非為,廉恥掃地。一個正直的士人,在當時的政洽社會中決無立足之地,更談不上實現理想抱負。淵明經過十三年的曲折,終于徹底認清了這一點。淵明品格與政治社會之間的根本對立,注定了他最終的抉擇——歸隱。
辭前有序,是一篇優秀的小品文。從“余家貧”到“故便求之”這上半幅,略述自己因家貧而出仕的曲折經歷。其中“親故多勸余為長吏,脫然有懷”,及“彭澤去家百里,公田之利,足以為酒,故便求之”,寫出過去出仕時一度真實有過的欣然向往,足見詩人天性之坦誠。從“及少日”到“乙巳歲十一月也”這后半幅,寫出自己決意棄官歸田的原因。“質性自然,非矯厲所得”,是棄官的根本原因。幾經出仕,詩人深知為“口腹自役”而出仕,即是喪失自我,“深愧平生之志”。因此,“饑凍雖切”,也決不愿再“違己交病”。語言雖然和婉,意志卻是堅如金石,義無反顧。至于因妹喪而“自免去職”,只是一表面原因。序是對前半生道路的省思。辭則是淵明在脫離官場之際,對新生活的想象和向往。
“歸去來兮,田園將蕪胡不歸!”起二句無異對自己的當頭棒喝,正表現人生之大徹大悟。在詩人的深層意識中,田園,是人類生命的根,自由生活的象征。田園將蕪,意味著根的失落,自由的失落。歸去來兮,是田園的召喚。也是詩人本性的召喚。“既自以心為形役,奚惆悵而獨悲。”是說自己使心為身所驅役,既然自作自受,那又何必悵惘而獨自悲戚呢。過去的讓它過去就是了。詩人的人生態度是堅實的。“悟已往之不諫,知來者之可追。實迷途其未遠,覺今是而昨非。”過去不可挽回,未來則可把握,出仕已錯,歸隱未晚。這一“悟”、一“知”、一“覺”,顯示著詩人把握了自己,獲得了新生。“舟遙遙以輕飏,風飄飄而吹衣。問征夫以前路,恨晨光之熹微。”此四句寫詩人想像取道水陸,日夜兼程歸去時的滿心喜悅。舟之輕飏,風之吹衣,見得棄官之如釋重負。晨光熹微,恨不見路,則見出還家之歸心似箭。這是出了樊籠向自由的奔赴呵。連陸行問道于行人,那小事也真實可喜。
“乃瞻衡宇,載欣載奔。僮仆歡迎,稚子候門。”一望見家門,高興得奔跑,四十一歲的詩人,仍是這樣的天真。僮仆歡喜地相迎,那是因為詩人視之為“人子”而“善遇之”(蕭統《陶淵明傳》)。孩兒們迎候于門,那是因為爹爹從此與他們在一起。從這番隆重歡迎的安排中,已隱然可見詩人妻子之形象。“其妻翟氏亦能安勤苦,與其同志”(出處同上)。在歡呼雀躍的孩子們的背后,是她怡靜喜悅的微笑。“三徑就荒,松菊猶存。攜幼入室,有酒盈樽。”望見隱居時常踏的小徑已然荒涼,詩人心頭乍然涌上了對誤入仕途的悔意;只是那傲然于荒徑中的松菊,又使詩人欣慰于自己本性的猶存。攜幼入室,見得妻子理家撫幼,能干賢淑。那有酒盈樽,分明是妻子之一片溫情。多么溫馨的家庭,這是歸隱的保證。“引壺觴以自酌,眄庭柯以怡顏。倚南窗以寄傲,審容膝之易安。”飲酒開懷,陋室易安,寫出詩人之知足長樂。斜視庭柯,傲倚南窗,則寫詩人之孤介傲岸。
“園日涉以成趣,門雖設而常關。策扶老以流憩,時矯首而遐觀。”詩人的心靈與生活,已與世俗隔絕,而向自然開放。日日園中散步,其樂無窮。拄杖或游或息,時時昂首遠望,也只有高天闊地的大自然,才容得下詩人的傲岸呵。“云無心以出岫,鳥倦飛而知還。景翳翳以將入,撫孤松而盤桓。”此四句之描寫,顯然寄托深遠。宋葉夢得《避暑錄話》評上二句:“此陶淵明出處大節。非胸中實有此境,不能為此言也。”云“無心”而“出”,鳥“倦飛”“知還”,確乎喻說了詩人由出仕而歸隱的心路歷程。清陶澍集注《靖節先生集》評下二句:“閔晉祚之將終,深知時不可為,思以巖棲谷隱,置身理亂之外,庶得全其后凋之節也。”日光暗淡,日將西沉,是否哀憫晉祚,姑且不論,流連孤松則顯然象征詩人的耿介之志。本辭中言“松菊”,言“庭柯”,言“孤松”,一篇之中,三致意矣。“歸去來兮,請息交以絕游。世與我而相違,復駕言兮焉求。”詩人與世俗既格格不入,還出游往求什么呢。“悅親戚之情話,樂琴書以消憂。農人告余以春及,將有事于西疇。”親人之情話,農人談莊稼,是多么悅耳,多么真實。什么“應束帶見”官的討厭話,再也聽不見啦。除了琴書可樂,大自然本來也是一部讀不盡的奇書,何況正逢上充滿希望的春天。“或命巾車,或棹孤舟。既窈窕以尋壑,亦崎嶇而經丘。”
駕車乘舟,深入山水,山道深幽,山路崎嶇,皆使人興致盎然。“木欣欣以向榮,泉涓涓而始流。善萬物之得時,感吾生之行休。”大自然充滿了生機、韻律,令人歡欣鼓舞,亦令人低徊感慨。萬物暢育,正當青春,而自己呢,已近老年。“已矣乎,寓形宇內復幾時。曷不委心任去留,胡為乎遑遑兮欲何之。”省察生命之有限,愈覺自由之可貴。生年無多,何不順從心愿而行,又何須汲汲外求?“富貴非吾愿,帝鄉不可期。”帝鄉即仙鄉,指道教所說神仙世界,其實亦可兼指佛教所說西方凈土。富貴功名非我心愿,彼岸世界也不可信。由此即可透視淵明的人生哲學。他既否定了世俗政治社會,亦摒棄了宗教彼岸世界。在士風熱衷官職、同時佛老盛行的東晉時代,其境界不可謂不高明。他的人生態度是認真的、現世的。他要在自己的生活中,求得人生之意義,實現人生之價值。“懷良辰以孤往,或植杖而耘耔。登東皋以舒嘯,臨清流而賦詩。”此四句是詩人理想人生的集中描寫。天好則出游,農忙則耕種,登高則長嘯,臨水則賦詩。勞動、自然、人文,構成詩人充實的全幅生命。“聊乘化以歸盡,樂夫天命復奚疑。”結二句是詩人人生哲學的高度概括。《周易·系辭》云:“樂天知命故不憂。”化、天命,皆指自然之道。讓自己的生命始終順應自然之道,即實現了人生的意義,此足可快樂,此即為快樂,還有何疑慮呢!這是超越的境界,同時又是足踏實地的。
《歸去來兮辭》是辭體抒情詩。辭體源頭是《楚辭》,尤其是《離騷》。《楚辭》的境界,是熱心用世的悲劇境界。《歸去來兮辭》的境界,則是隱退避世的超越境界。中國傳統士人受到儒家思想教育,以積極用世為人生理想。在政治極端黑暗的歷史時代,士人理想無從實現,甚至生命亦無保障,這時,棄仕歸隱就有了其真實意義。其意義是拒絕與黑暗勢力合作,提起獨立自由之精神。陶淵明,是以詩歌將這種歸隱意識作了真實、深刻、全面表達的第一人。《歸去來兮辭》在辭史和文學史上的重要意義,即在于此。
在兩宋時代,《歸去來兮辭》被人們所再發現、再認識。歐陽修說:“晉無文章,唯陶淵明《歸去來辭》而已。”宋庠說:“陶公《歸來》是南北文章之絕唱。”評量了此辭在文學史上的重要地位。李格非說:“《歸去來辭》,沛然如肺腑中流出,殊不見有斧鑿痕。”朱熹說:“其詞意夷曠蕭散,雖托楚聲,而無尤怨切蹙之病。”(上引文見陶澍集注本)則指出了此辭真實、自然、沖和的風格特色。宋人這些評論,是符合實際的。(鄧小軍)
讀《歸去來兮辭》,并不能給人一種輕松感,因為在詩人看似逍遙的背后是一種憂愁和無奈。陶淵明本質上不是一個只喜歡游山玩水而不關心時事的純隱士,雖然他說“性本愛丘山”,但他的骨子里是想有益于社會的。魯迅先生在談到陶淵明時說:“就是詩,除論客所佩服的‘悠然見南山’之外,也還有‘精衛銜微木,將以填滄海,刑天舞干戚,猛志固常在’之類的‘金剛怒目’式,在證明著他并非整天整夜的飄飄然。”(《題未定草》)透過“請息交以絕游”、“世與我而相違”這些憤激之語,我們感到了沉重。
《歸去來兮辭》的寫景是實寫還是虛寫?錢鐘書先生說:“《序》稱《辭》作于十一月,尚在仲冬;倘為追述、直錄,豈有‘木欣欣以向榮’,‘善萬物之得時’等物色?亦豈有‘農人告余以春及,將有事于西疇’、‘或植杖而耘耔’等人事?其為未歸前之想象,不言而可喻矣。”(參見錢鐘書《管錐編》1225~1226,中華書局,1979)如此說來,本文第一大寫作特色就是想象。作者寫的不是眼前之景,而是想象之景,心中之景。那么,寫心中之景與眼前之景有什么不同嗎?眼前之景,為目之所見,先有其景后有其文,文景相符,重在寫真;心中之景,為創造之景,隨心之所好,隨情之所至,心到景到,未必有其景,有其景則未必符其實,抒情表意而已。
本文語言十分精美。詩句以六字句為主,間以三字句、四字句、七字句和八字句,朗朗上口,韻律悠揚。句中襯以“之”、“以”、“而”等字,舒緩雅致。有時用疊音詞,音樂感很強。如“舟遙遙以輕飏,風飄飄而吹衣”、“木欣欣以向榮,泉涓涓而始流”。多用對偶句,或正對,或反對,都恰到好處。描寫和抒情、議論相結合,時而寫景,時而抒情,時而議論,有景,有情,有理,有趣。
語文人生 ·最后說明一點,就是陶淵明雖然歸隱田園,且不論他這種做法是積極還是消極,但他畢竟不同于勞動人民。他寫《歸園田居》也罷,寫《歸去來兮辭》也罷,實際上是那個時代的一種現象,歸隱田園的也并非他一人。然而他的歸隱造就了一個文學家,形成了一種文學風格,在中國文學史上熠熠生輝,光照千秋。歐陽修說:“晉無文章,惟陶淵明《歸去來兮辭》一篇而已。”此話雖過,但可以見出它在文學史中的地位。
陶淵明簡介
魏晉·陶淵明的簡介

陶淵明(約365年—427年),字元亮,(又一說名潛,字淵明)號五柳先生,私謚“靖節”,東晉末期南朝宋初期詩人、文學家、辭賦家、散文家。漢族,東晉潯陽柴桑人(今江西九江)。曾做過幾年小官,后辭官回家,從此隱居,田園生活是陶淵明詩的主要題材,相關作品有《飲酒》、《歸園田居》、《桃花源記》、《五柳先生傳》、《歸去來兮辭》等。
...〔? 陶淵明的詩(114篇)〕猜你喜歡
外戚世家序
自古受命帝王及繼體守文之君,非獨內德茂也,蓋亦有外戚之助焉。夏之興也以涂山,而桀之放也以末喜。殷之興也以有娀,紂之殺也嬖妲己。周之興也以姜原及大任,而幽王之禽也淫于褒姒。故《易》基《乾》《坤》,《詩》始《關雎》,《書》美釐降,《春秋》譏不親迎。夫婦之際,人道之大倫也。禮之用,唯婚姻為兢兢。夫樂調而四時和,陰陽之變,萬物之統也。可不慎與?人能弘道,無如命何。甚哉,妃匹之愛,君不能得之于臣,父不能得之于子,況卑不乎!即歡合矣,或不能成子姓;能成子姓矣,或不能要終:豈非命也哉?孔子罕稱命,蓋難言之也。非通幽明,惡能識乎性命哉?
泰州海陵縣主簿許君墓志銘
君諱平,字秉之,姓許氏。余嘗譜其世家,所謂今泰州海陵縣主簿者也。君既與兄元相友愛稱天下,而自少卓犖不羈,善辯說,與其兄俱以智略為當世大人所器。寶元時,朝廷開方略之選,以招天下異能之士,而陜西大帥范文正公、鄭文肅公爭以君所為書以薦,于是得召試,為太廟齋郎,已而選泰州海陵縣主簿。貴人多薦君有大才,可試以事,不宜棄之州縣。君亦常慨然自許,欲有所為。然終不得一用其智能以卒。噫!其可哀也已。
士固有離世異俗,獨行其意,罵譏、笑侮、困辱而不悔,彼皆無眾人之求而有所待于后世者也,其齟齬固宜。若夫智謀功名之士,窺時俯仰以赴勢物之會,而輒不遇者,乃亦不可勝數。辯足以移萬物,而窮于用說之時;謀足以奪三軍,而辱于右武之國,此又何說哉!嗟乎!彼有所待而不遇者,其知之矣。
君年五十九,以嘉祐某年某月某甲子葬真州之揚子縣甘露鄉某所之原。夫人李氏。子男瓌,不仕;璋,真州司戶參軍;琦,太廟齋郎;琳,進士。女子五人,已嫁二人,進士周奉先、泰州泰興縣令陶舜元。
銘曰:有拔而起之,莫擠而止之。嗚呼許君!而已于斯,誰或使之?
伯夷列傳
夫學者載籍極博。尤考信于六藝。《詩》、《書》雖缺,然虞、夏之文可知也。堯將遜位,讓于虞舜,舜、禹之間,岳牧咸薦,乃試之于位,典職數十年,功用既興,然后授政。示天下重器,王者大統,傳天下若斯之難也。而說者曰:“堯讓天下于許由,許由不受,恥之逃隱。及夏之時,有卞隨、務光者。”此何以稱焉?太史公曰:余登箕山,其上蓋有許由冢云。孔子序列古之仁圣賢人,如吳太伯、伯夷之倫詳矣。余以所聞,由、光義至高,其文辭不少概見,何哉?孔子曰:“伯夷、叔齊,不念舊惡,怨是用希。”“求仁得仁,又何怨乎?”余悲伯夷之意,睹軼詩可異焉。其傳曰:伯夷、叔齊,孤竹君之二子也。父欲立叔齊。及父卒,叔齊讓伯夷。伯夷曰:“父命也。”遂逃去。叔齊亦不肯立而逃之。國人立其中子。于是伯夷、叔齊聞西伯昌善養老,“盍往歸焉!”及至,西伯卒,武王載木主,號為文王,東伐紂。伯夷、叔齊叩馬而諫曰:“父死不葬,爰及干戈,可謂孝乎?以臣弒君,可謂仁乎?”左右欲兵之。太公曰:“此義人也。”扶而去之。武王已平殷亂,天下宗周,而伯夷、叔齊恥之,義不食周粟,隱于首陽山,采薇而食之。及餓且死,作歌,其辭曰:“登彼西山兮,采其薇矣。以暴易暴兮,不知其非矣。神農、虞、夏忽焉沒兮,我安適歸矣?于嗟徂兮,命之衰矣。”遂餓死于首陽山。由此觀之,怨邪非邪? 或曰:“天道無親,常與善人。”若伯夷、叔齊,可謂善人者非邪?積仁潔行,如此而餓死。且七十子之徒,仲尼獨薦顏淵為好學。然回也屢空,糟糠不厭,而卒蚤夭。天之報施善人,其何如哉?盜跖日殺不辜,肝人之肉,暴戾恣睢,聚黨數千人,橫行天下,竟以壽終,是遵何德哉?此其尤大彰明較著者也。若至近世,操行不軌,專犯忌諱,而終身逸樂,富厚累世不絕。或擇地而蹈之,時然后出言,行不由徑,非公正不發憤,而遇禍災者,不可勝數也。余甚惑焉,倘所謂天道,是邪非邪?
子曰:“道不同,不相為謀。”亦各從其志也。故曰:“富貴如可求,雖執鞭之士,吾亦為之。如不可求,從吾所好。”“歲寒,然后知松柏之后凋。”舉世混濁,清士乃見。豈以其重若彼,其輕若此哉?“君子疾沒世而名不稱焉。”賈子曰:“貪夫徇財,烈士徇名,夸者死權,眾庶馮生。”同明相照,同類相求。“云從龍,風從虎,圣人作而萬物睹。”伯夷、叔齊雖賢,得夫子而名益彰;顏淵雖篤學,附驥尾而行益顯。巖穴之士,趨舍有時,若此類名湮滅而不稱,悲夫。閭巷之人,欲砥行立名者,非附青云之士,惡能施于后世哉!
深慮論
慮天下者,常圖其所難而忽其所易,備其所可畏而遺其所不疑。然而,禍常發于所忽之中,而亂常起于不足疑之事。豈其慮之未周歟?蓋慮之所能及者,人事之宜然,而出于智力之所不及者,天道也。
當秦之世,而滅諸侯,一天下。而其心以為周之亡在乎諸侯之強耳,變封建而為郡縣。方以為兵革不可復用,天子之位可以世守,而不知漢帝起隴畝之中,而卒亡秦之社稷。漢懲秦之孤立,于是大建庶孽而為諸侯,以為同姓之親,可以相繼而無變,而七國萌篡弒之謀。武、宣以后,稍削析之而分其勢,以為無事矣,而王莽卒移漢祚。光武之懲哀、平,魏之懲漢,晉之懲魏,各懲其所由亡而為之備。而其亡也,蓋出于所備之外。唐太宗聞武氏之殺其子孫,求人于疑似之際而除之,而武氏日侍其左右而不悟。宋太祖見五代方鎮之足以制其君,盡釋其兵權,使力弱而易制,而不知子孫卒困于敵國。此其人皆有出人之智、蓋世之才,其于治亂存亡之幾,思之詳而備之審矣。慮切于此而禍興于彼,終至亂亡者,何哉?蓋智可以謀人,而不可以謀天。
良醫之子,多死于病;良巫之子,多死于鬼。豈工于活人,而拙于謀子也哉?乃工于謀人,而拙于謀天也。古之圣人,知天下后世之變,非智慮之所能周,非法術之所能制,不敢肆其私謀詭計,而唯積至誠,用大德以結乎天心,使天眷其德,若慈母之保赤子而不忍釋。故其子孫,雖有至愚不肖者足以亡國,而天卒不忍遽亡之。此慮之遠者也。夫茍不能自結于天,而欲以區區之智籠絡當世之務,而必后世之無危亡,此理之所必無者,而豈天道哉!
象祠記
靈、博之山,有象祠焉。其下諸苗夷之居者,咸神而祠之。宣慰安君,因諸苗夷之請,新其祠屋,而請記于予。予曰:“毀之乎,其新之也?”曰:“新之。”“新之也,何居乎?”曰:“斯祠之肇也,蓋莫知其原。然吾諸蠻夷之居是者,自吾父、吾祖溯曾高而上,皆尊奉而禋祀焉,舉而不敢廢也。”予曰:“胡然乎?有鼻之祀,唐之人蓋嘗毀之。象之道,以為子則不孝,以為弟則傲。斥于唐,而猶存于今;壞于有鼻,而猶盛于茲土也,胡然乎?”
我知之矣:君子之愛若人也,推及于其屋之烏,而況于圣人之弟乎哉?然則祀者為舜,非為象也。意象之死,其在干羽既格之后乎?不然,古之驁桀者豈少哉?而象之祠獨延于世,吾于是蓋有以見舜德之至,入人之深,而流澤之遠且久也。
象之不仁,蓋其始焉耳,又烏知其終之不見化于舜也?《書》不云乎:“克諧以孝,烝烝乂,不格奸。” 瞽瞍亦允若,則已化而為慈父。象猶不弟,不可以為諧。進治于善,則不至于惡;不抵于奸,則必入于善。信乎,象蓋已化于舜矣!《孟子》曰:“天子使吏治其國,象不得以有為也。”斯蓋舜愛象之深而慮之詳,所以扶持輔導之者之周也。不然,周公之圣,而管、蔡不免焉。斯可以見象之既化于舜,故能任賢使能而安于其位,澤加于其民,既死而人懷之也。諸侯之卿,命于天子,蓋《周官》之制,其殆仿于舜之封象歟?
吾于是蓋有以信人性之善,天下無不可化之人也。然則唐人之毀之也,據象之始也;今之諸夷之奉之也,承象之終也。斯義也,吾將以表于世,使知人之不善,雖若象焉,猶可以改;而君子之修德,及其至也,雖若象之不仁,而猶可以化之也。”
蘇武傳(節選)
武字子卿,少以父任,兄弟并為郎,稍遷至栘中廄監。時漢連伐胡,數通使相窺觀。匈奴留漢使郭吉、路充國等前后十余輩,匈奴使來,漢亦留之以相當。天漢元年,且鞮侯單于初立,恐漢襲之,乃曰:「漢天子我丈人行也。」盡歸漢使路充國等。武帝嘉其義,乃遣武以中郎將使持節送匈奴使留在漢者,因厚賂單于,答其善意。
武與副中郎將張勝及假吏常惠等募士斥候百余人俱。既至匈奴,置幣遺單于;單于益驕,非漢所望也。方欲發使送武等,會緱王與長水虞常等謀反匈奴中。緱王者,昆邪王姊子也,與昆邪王俱降漢,后隨浞野侯沒胡中,及衛律所將降者,陰相與謀,劫單于母閼氏歸漢。會武等至匈奴。虞常在漢時,素與副張勝相知,私候勝曰:「聞漢天子甚怨衛律,常能為漢伏弩射殺之,吾母與弟在漢,幸蒙其賞賜。」張勝許之,以貨物與常。后月余,單于出獵,獨閼氏子弟在。虞常等七十余人欲發,其一人夜亡告之。單于子弟發兵與戰,緱王等皆死,虞常生得。
單于使衛律治其事。張勝聞之,恐前語發,以狀語武。武曰:「事如此,此必及我,見犯乃死,重負國!」欲自殺,勝惠共止之。虞常果引張勝。單于怒,召諸貴人議,欲殺漢使者。左伊秩訾曰:「即謀單于,何以復加?宜皆降之。」單于使衛律召武受辭。武謂惠等:「屈節辱命,雖生何面目以歸漢?」引佩刀自刺。衛律驚,自抱持武。馳召醫,鑿地為坎,置煴火,覆武其上,蹈其背,以出血。武氣絕,半日復息。惠等哭,輿歸營。單于壯其節,朝夕遣人候問武,而收系張勝。
武益愈。單于使使曉武,會論虞常,欲因此時降武。劍斬虞常已,律曰:「漢使張勝謀殺單于近臣,當死;單于募降者,赦罪。」舉劍欲擊之,勝請降。律謂武曰:「副有罪,當相坐。」武曰:「本無謀,又非親屬,何謂相坐?」復舉劍擬之,武不動。律曰:「蘇君,律前負漢歸匈奴,幸蒙大恩,賜號稱王,擁眾數萬,馬畜彌山,富貴如此。蘇君今日降,明日復然。空以身膏草野,誰復知之?」武不應。律曰:「君因我降,與君為兄弟;今不聽吾計,后雖復欲見我,尚可得乎?」武罵律曰:「汝為人臣子,不顧恩義,畔主背親,為降虜于蠻夷,何以女為見?且單于信女,使決人死生,不平心持正,反欲斗兩主觀禍敗。南越殺漢使者,屠為九郡;宛王殺漢使者,頭縣北闕;朝鮮殺漢使者,即時誅滅。獨匈奴未耳。若知我不降明,欲令兩國相攻,匈奴之禍,從我始矣!」律知武終不可脅,白單于。單于愈益欲降之。乃幽武置大窖中,絕不飲食。天雨雪。武臥,嚙雪與旃毛并咽之,數日不死。匈奴以為神,乃徙武北海上無人處,使牧羝。羝乳,乃得歸。別其官屬常惠等,各置他所。
武既至海上,廩食不至,掘野鼠去屮實而食之。杖漢節牧羊,臥起操持,節旄盡落。積五、六年,單于弟于靬王弋射海上。武能網紡繳,檠弓弩,于靬王愛之,給其衣食。三歲余,王病,賜武馬畜、服匿、穹廬。王死后,人眾徙去。其冬,丁令盜武牛羊,武復窮厄。
初,武與李陵俱為侍中。武使匈奴明年,陵降,不敢求武。久之,單于使陵至海上,為武置酒設樂。因謂武曰:「單于聞陵與子卿素厚,故使陵來說足下,虛心欲相待。終不得歸漢,空自苦亡人之地,信義安所見乎?前長君為奉車,從至雍棫陽宮,扶輦下除,觸柱,折轅,劾大不敬,伏劍自刎,賜錢二百萬以葬。孺卿從祠河東後土,宦騎與黃門駙馬爭船,推墮駙馬河中,溺死,宦騎亡。詔使孺卿逐捕。不得,惶恐飲藥而死。來時太夫人已不幸,陵送葬至陽陵。子卿婦年少,聞已更嫁矣。獨有女弟二人,兩女一男,今復十余年,存亡不可知。人生如朝露,何久自苦如此?陵始降時,忽忽如狂,自痛負漢;加以老母系保宮。子卿不欲降,何以過陵?且陛下春秋高,法令亡常,大臣亡罪夷滅者數十家,安危不可知。子卿尚復誰為乎?愿聽陵計,勿復有云!」
武曰:「武父子亡功德,皆為陛下所成就,位列將,爵通侯,兄弟親近,常愿肝腦涂地。今得殺身自效,雖蒙斧鉞湯鑊,誠甘樂之。臣事君,猶子事父也。子為父死,亡所恨,愿無復再言。」陵與武飲數日,復曰:「子卿,壹聽陵言。」武曰:「自分已死久矣!王必欲降武,請畢今日之歡,效死于前!」陵見其至誠,喟然嘆曰:「嗟呼!義士!陵與衛律之罪上通于天!」因泣下沾衿,與武決去。
陵惡自賜武,使其妻賜武牛羊數十頭。后陵復至北海上,語武:「區脫捕得云中生口,言太守以下吏民皆白服,曰:『上崩。』」武聞之,南鄉號哭,歐血,旦夕臨。數月,昭帝即位。數年,匈奴與漢和親。漢求武等。匈奴詭言武死。后漢使復至匈奴。常惠請其守者與俱,得夜見漢使,具自陳道。教使者謂單于言:「天子射上林中,得雁足有系帛書,言武等在某澤中。」使者大喜,如惠語以讓單于。單于視左右而驚,謝漢使曰:「武等實在。」于是李陵置酒賀武曰:「今足下還歸,揚名于匈奴,功顯于漢室,雖古竹帛所載,丹青所畫,何以過子卿!陵雖駑怯,令漢且貰陵罪,全其老母,使得奮大辱之積志,庶幾乎曹柯之盟。此陵宿昔之所不忘也!收族陵家,為世大戮,陵尚復何顧乎?已矣!令子卿知吾心耳!異域之人,壹別長絕!」陵起舞,歌曰:「徑萬里兮度沙幕,為君將兮奮匈奴。路窮絕兮矢刃摧,士眾滅兮名已隤,老母已死,雖欲報恩將安歸?」
陵泣下數行,因與武決。單于召會武官屬,前以降及物故,凡隨武還者九人。武以始元六年春至京師,詔武奉一太牢謁武帝園廟,拜為典屬國,秩中二千石,賜錢二百萬,公田二頃,宅一區。常惠徐圣趙終根皆拜為中郎,賜帛各二百匹。其余六人,老歸家,賜錢人十萬,復終身。常惠后至右將軍,封列侯,自有傳。武留匈奴凡十九歲,始以強壯出,及還,須發盡白。
春王正月
元年者何?君之始年也。春者何?歲之始也。王者孰謂?謂文王也。曷為先言“王”而后言“正月?”王正月也。何言乎王正月?大一統也。
公何以不言即位?成公意也。何成乎公之意?公將平國而反之桓。曷為反之桓?桓幼而貴,隱長而卑。其為尊卑也微,國人莫知。隱長又賢,諸大夫扳隱而立之。隱于是焉而辭立,則未知桓之將必得立也;且如桓立,則恐諸大夫之不能相幼君也。故凡隱之立,為桓立也。隱長又賢,何以不宜立?立適以長不以賢,立子以貴不以長。桓何以貴?母貴也。母貴,則子何以貴?子以母貴,母以子貴。
報劉一丈書
數千里外,得長者時賜一書,以慰長想,即亦甚幸矣;何至更辱饋遺,則不才益 將何以報焉?書中情意甚殷,即長者之不忘老父,知老父之念長者深也。
至以“上下相孚,才德稱位”語不才,則不才有深感焉。 夫才德不稱,固自知之矣;至於不孚之病,則尤不才為甚。
且今之所謂孚者,何哉?日夕策馬,候權者之門。門者故不入,則甘言媚詞,作婦人狀,袖金以私之。即門者持刺入,而主人又不即出見;立廄中仆馬之間,惡氣襲衣袖,即饑寒毒熱不可忍,不去也。抵暮,則前所受贈金者,出報客曰:“相公倦,謝客矣!客請明日來!”即明日, 又不敢不來。夜披衣坐,聞雞鳴,即起盥櫛,走馬抵門;門者怒曰:“為誰?”則曰 :“昨日之客來。”則又怒曰:“何客之勤也?豈有相公此時出見客乎?”客心恥之 ,強忍而與言曰:“亡奈何矣,姑容我入!”門者又得所贈金,則起而入之;又立向所立廄中。 幸主者出,南面召見,則驚走匍匐階下。主者曰:“進!”則再拜,故遲不起; 起則上所上壽金。主者故不受,則固請。主者故固不受,則又固請,然後命吏納之。 則又再拜,又故遲不起;起則五六揖始出。出揖門者曰:“官人幸顧我,他日來,幸 無阻我也!”門者答揖。大喜奔出,馬上遇所交識,即揚鞭語曰:“適自相公家來, 相公厚我,厚我!”且虛言狀。即所交識,亦心畏相公厚之矣。相公又稍稍語人曰:“某也賢!某也賢!”聞者亦心計交贊之。
此世所謂上下相孚也,長者謂仆能之乎?前所謂權門者,自歲時伏臘,一刺之外,即經年不往也。閑道經其門,則亦掩耳閉目,躍馬疾走過之,若有所追逐者,斯則仆之褊衷,以此長不見怡於長吏,仆則愈益不顧也。每大言曰:“人生有命,吾惟有命,吾惟守分而已。”長者聞之,得無厭其為迂乎?
鄉園多故,不能不動客子之愁。至于長者之抱才而困,則又令我愴然有感。天之與先生者甚厚,亡論長者不欲輕棄之,即天意亦不欲長者之輕棄之也,幸寧心哉!
病梅館記
江寧之龍蟠,蘇州之鄧尉,杭州之西溪,皆產梅。或曰:“梅以曲為美,直則無姿;以欹為美,正則無景;以疏為美,密則無態。”固也。此文人畫士,心知其意,未可明詔大號以繩天下之梅也;又不可以使天下之民斫直,刪密,鋤正,以夭梅病梅為業以求錢也。梅之欹之疏之曲,又非蠢蠢求錢之民能以其智力為也。有以文人畫士孤癖之隱明告鬻梅者,斫其正,養其旁條,刪其密,夭其稚枝,鋤其直,遏其生氣,以求重價,而江浙之梅皆病。文人畫士之禍之烈至此哉!
予購三百盆,皆病者,無一完者。既泣之三日,乃誓療之:縱之順之,毀其盆,悉埋于地,解其棕縛;以五年為期,必復之全之。予本非文人畫士,甘受詬厲,辟病梅之館以貯之。
嗚呼!安得使予多暇日,又多閑田,以廣貯江寧、杭州、蘇州之病梅,窮予生之光陰以療梅也哉!
宋人及楚人平
外平不書,此何以書?大其平乎己也。何大其平乎己?莊王圍宋,軍有七日之糧爾!盡此不勝,將去而歸爾。于是使司馬子反乘堙而窺宋城。宋華元亦乘堙而出見之。司馬子反曰:“子之國何如?”華元曰:“憊矣!”曰:“何如?”曰:“易子而食之,析骸而炊之。”司馬子反曰:“嘻!甚矣,憊!雖然,吾聞之也,圍者柑馬而秣之,使肥者應客。是何子之情也?”華元曰:“吾聞之:君子見人之厄則矜之,小人見人之厄則幸之。吾見子之君子也,是以告情于子也。”司馬子反曰:“諾,勉之矣!吾軍亦有七日之糧爾!盡此不勝,將去而歸爾。”揖而去之。
反于莊王。莊王曰:“何如?”司馬子反曰:“憊矣!”曰:“何如?”曰:“易子而食之,析骸而炊之。”莊王曰:“嘻!甚矣,憊!雖然,吾今取此,然后而歸爾。”司馬子反曰:“不可。臣已告之矣,軍有七日之糧爾。”莊王怒曰:“吾使子往視之,子曷為告之?”司馬子反曰:“以區區之宋,猶有不欺人之臣,可以楚而無乎?是以告之也。”莊王曰:“諾,舍而止。雖然,吾猶取此,然后歸爾。”司馬子反曰:“然則君請處于此,臣請歸爾。”莊王曰:“子去我而歸,吾孰與處于此?吾亦從子而歸爾。”引師而去之。故君子大其平乎己也。此皆大 夫也。其稱“人”何?貶。曷為貶?平者在下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