病梅館記
江寧之龍蟠,蘇州之鄧尉,杭州之西溪,皆產梅。或曰:“梅以曲為美,直則無姿;以欹為美,正則無景;以疏為美,密則無態。”固也。此文人畫士,心知其意,未可明詔大號以繩天下之梅也;又不可以使天下之民斫直,刪密,鋤正,以夭梅病梅為業以求錢也。梅之欹之疏之曲,又非蠢蠢求錢之民能以其智力為也。有以文人畫士孤癖之隱明告鬻梅者,斫其正,養其旁條,刪其密,夭其稚枝,鋤其直,遏其生氣,以求重價,而江浙之梅皆病。文人畫士之禍之烈至此哉!
予購三百盆,皆病者,無一完者。既泣之三日,乃誓療之:縱之順之,毀其盆,悉埋于地,解其棕縛;以五年為期,必復之全之。予本非文人畫士,甘受詬厲,辟病梅之館以貯之。
嗚呼!安得使予多暇日,又多閑田,以廣貯江寧、杭州、蘇州之病梅,窮予生之光陰以療梅也哉!
“病梅館記”譯文及注釋
譯文
江寧的龍蟠里,蘇州的鄧尉山,杭州的西溪,都出產梅。有人說:"梅憑著彎曲的姿態被認為是美麗的,筆直了就沒有風姿;憑著枝干傾斜被認為是美麗的,端正了就沒有景致;憑著枝葉稀疏被認為是美麗的,茂密了就沒有姿態。”本來就如此。(對于)這,文人畫家在心里明白它的意思,卻不便公開宣告,大聲疾呼,用(這種標準)來約束天下的梅。又不能夠來讓天下種梅人砍掉筆直的枝干、除去繁密的枝條、鋤掉端正的枝條,把枝干摧折、使梅花呈病態作為職業來謀求錢財。梅的枝干的傾斜、枝葉的疏朗、枝干的彎曲,又不是那些忙于賺錢的人能夠憑借他們的智慧、力量做得到的。有的人把文人畫士這隱藏在心中的特別嗜好明白地告訴賣梅的人,(使他們)砍掉端正的(枝干),培養傾斜的側枝,除去繁密的(枝干),摧折它的嫩枝,鋤掉筆直的(枝干),阻礙它的生機,用這樣的方法來謀求大價錢,于是江蘇、浙江的梅都成病態了。文人畫家造成的禍害嚴重到這個地步啊!
我買了三百盆梅,都是病梅,沒有一盆完好的。我已經為它們流了好幾天淚之后,于是發誓要治療它們:我放開它們,使它們順其自然生長,毀掉那些盆子,把梅全部種在地里,解開捆綁它們棕繩的束縛;把五年作為期限,一定使它們恢復和使它們完好。我本來不是文人畫士,心甘情愿受到辱罵,開設一個病梅館來貯存它們。
唉!怎么能讓我有多一些空閑時間,又有多一些空閑的田地,來廣泛貯存南京、杭州、蘇州的病態的梅樹,竭盡我畢生的時間來治療病梅呢!
注釋
江寧:舊江寧府所在地,在今江蘇南京。
龍蟠:龍蟠里,在今南京清涼山下。
鄧尉:山名。在今江蘇蘇州西南。
西溪:地名。
欹(qī):傾斜 。
固也:本來如此。固,本來。
明詔大號:公開宣告,大聲疾呼。明,公開。詔,告訴,一般指上告下。號,疾呼,喊叫。
繩:名作動,約束 。
斫:砍削。
直:筆直的枝干。
夭梅病梅:摧折梅,把它弄成病態。夭:使……摧折(使……彎曲)。病,使……成為病態。
蠢蠢:無知的樣子。
智力:智慧和力量。
孤癖:特殊的嗜好。
隱:隱衷,隱藏心中特別的嗜好 。
鬻(yù):賣。
旁條:旁逸斜出的枝條。
稚枝:嫩枝。
重價:高價。
遏(è):遏制。
泣:為……哭泣。
縱:放縱。
順:使……順其自然。
悉:全。
棕縛:棕繩的束縛。
以……為:把……當做。
復:使……恢復 。
全:使……得以保全。
詬厲:譏評,辱罵。厲,病。
安得:怎么能夠。
暇:空閑。
窮:窮盡。
“病梅館記”鑒賞
賞析
《病梅館記》作于1839年(據吳昌綬《定庵年譜》,為道光十九年)。這是一篇作者返回故里杭州為自己新辟梅園命名“病梅館”而作的散文。題目又名《療梅說》。
從題目字面上看,寫作對象是“梅”,落筆重點在“病”字上,十分醒目,引起讀者深思。文章這樣定題說明作者“歌泣無端字字真”,是有的放矢、有感而發的。“記”是記事文體的一種,更見本文所寫內容的真實。從文章內涵來看,托物言志,以梅議政,對封建統治的腐朽、黑暗以及庸俗現象作了無情的揭露和批判,對追求個性解放和要求變革的進步思想作了真切的反映,是一篇語含“酸辣”的十分精彩的小品文。
全文共三段。第一段,剖析產生病梅的根由。第二段,表明自己療梅的行動和決心。第三段,抒寫自己辟館療梅的苦心。
開頭從梅的產地入題,列舉出江寧的龍蟠,蘇州的鄧尉、杭州的西溪,都盛產著稱于世的梅花,引出敘議的對象。在我國的民族文化傳統中,古代歷來以青松、翠竹、白梅、黃菊等具有自然天性的事物來比喻志士仁人,以它們的蒼勁、堅韌、俊俏、雅潔的特性來比喻人的堅貞、高潔的品格。這里自然是以梅喻人,托物言志,喻意深刻,富有韻味和情致。“皆產梅”,一字“皆”,既說梅分布之廣,又說梅產地之多,暗喻天下人才不可勝數,江浙一帶尤為人才濟濟,為下文“江浙之梅皆病”先墊一筆。這里,作者調動讀者的藝術知覺去回味這點石成金之筆。魯樞元在《作家的藝術知覺與心理定勢》一文中這樣說過:“優秀的作品,字里行間似乎包含著訴之不盡的意蘊和情致,一個詞就是一個表象,一句話就是一個意象,一段話就是一種意境,作家仿佛把生活中的有關經驗、意緒、思維、情趣全部濃縮在作品之中了,這樣的作品令人陶醉,令人回味無窮。”本文起手就把讀者置入一片梅林之中,包含“江山代有才人出”的意蘊。先寫梅的產地,也為全文的敘議打下了基礎。下文接著從三個方面層次清楚地分析了病梅產生的緣由。一是有些人以陳腐的審美情趣和賞梅觀點去品梅。這些人認為梅“以曲為美”“以欹為美”“以疏為美”,而“直則無姿”“正則無景”“密則無態”,以他們的好惡作為品梅的標準。這里用“曲”和“真”、“欹”和“正”、“疏”和“密”六個意義相反的形容詞,準確簡練、對比鮮明地擺出了兩種截然不同的審美觀:曲、欹、疏為美,直、正、密為丑。這里顯然是托梅寫人,影射封建統治階級選用人才的標準。清朝統治者,為了維護其封建專制,實行嚴酷的思維統治,戕害剛正、忠貞、富有朝氣的人才,鉗制人們成為屈曲、奸邪、蠅營狗茍、唯唯諾諾的庸才和奴才。作者入木三分地揭露了產生病梅的黑暗社會現實。二是文人畫士正是以上述品梅觀點來夭梅、病梅的。文中寫道,這些封建文人畫士,“心知其意,未可明詔大號”。說明他們有見不得人的意圖,有不可告人的目的。“以繩天下之梅”,才是他們的本意。他們就是要把“曲”“欹”“疏”作為標準,而將“天下之梅”“斫直”“刪密”“鋤正”,以達到他們“夭梅”“病梅”的罪惡目的。寥寥數語,嚴正地揭露和批判了文人畫士的居心不善、用意邪惡。這里的文人畫士正是代表了清朝封建統治者,他們大興文字獄,連“清風不識字,何故亂翻書”的詩句也會引來禍殃;他們以八股文取士,天下出現了“萬馬齊喑”、令人窒息的沉寂局面。“斫”“刪”“鋤”,一字一箭,連連戳穿了產生病梅的社會原因,也惟妙惟肖地刻畫出封建統治階級摧殘人才的猙獰面目。對于封建統治階級扼殺人才的罪惡,作者還這樣寫道:“才士與才民出,則百不才督之縛之,以至于僇(lù同“戮”)之,”“徒僇其心,僇其能憂心,能憤心,能思慮心,能作為心,能有廉恥心,能無渣滓心”(《乙丙之際著議策九》)。只要出現了有才能的士或人,封建統治階級的幫兇就群起而督責、束縛,以至于摧殘、扼殺他們。這就是斫正刪密鋤直,“以夭梅病梅”的具體內容。在這一層的字里行間隱含著作者極大的悲憤。三是有些人助紂為虐的卑劣行徑。這是幫兇者所為。要養出橫斜、疏朗、彎曲的梅花,不是那些一般愚蠢的只知道賺錢的人憑自己的智慧和能力所能夠辦到的,于是“有以文人畫士孤癖之隱,明告鬻梅者”,強行地“斫其正,養其旁條,刪其密,夭其稚枝,鋤其直,遏其生氣”。這里一連用六個動賓短語,揭露了封建統治者的幫兇們,趨炎附勢,投合其主子的意圖,極盡扼殺人才之能事,他們采取各種摧殘人才的卑劣手段,排斥剛正不阿之士,剪除大量有用之才,扼制新生力量,清洗正直忠良,阻遏蓬勃生氣,豢養奸佞邪惡的小人。六個動詞用得十分精當:“斫”字揭露他們對剛正廉潔人才的粗暴排斥,“刪”字暗喻大批有用人才遭到嚴重抑制,“夭”字象征新生力量慘遭扼殺,“鋤”字比喻大量耿直忠良之士遭到清洗,“遏”字指蠻橫地遏制、壓抑人才蓬勃的朝氣;而“養”字栩栩如生地勾畫出封建統治階級豢養、扶植奸佞小人的邪惡用心。從而強烈地譴責、抨擊了封建統治者摧殘、戕賊人才的罪惡。“江浙之梅皆病”正是“斫”“刪”“夭”“鋤”“遏”等罪惡行徑所造成的后果。這句照應開頭,“江浙之梅”是總括“江寧之龍蟠,蘇州之鄧尉,杭州之西溪,皆產梅”的文意;“皆病”點明受害面極廣,病梅之多──這是“文人畫士”戕害的惡果。于是筆鋒直指文人畫士:“文人畫士之禍之烈至此哉”!“禍”“烈”總結了人才受害之慘。“江浙之梅皆病”,且“烈至此”,正是《己亥雜詩》中作者所寫的“萬馬齊喑究可哀”,清王朝扼殺人才,到處是死氣沉沉的局面。段末一嘆,作者無限同情,滿懷憤慨,無情地痛斥了封建統治階級的罪惡行徑。
前面第一段揭示出了病梅的社會根源之后,第二段就寫自己療梅的經過和期望。“予購三百盆,皆病者”,緊扣上文“江浙之梅皆病”;“無一完者”,緊扣上文“文人畫士之禍之烈至此哉”,哀憐、義憤之情洋溢、迸發,回腸蕩氣,自然引出“泣之三日”。為病梅而泣,正是為人才慘遭扼殺而痛心疾首。如泣如訴的語言,同情、憤激的情調,令讀者“心有靈犀一點通”,激起了共鳴。作者俯視了病梅產生的社會現實,又洞察到產生病梅的社會根由,并不消極、低沉,而是“予購三百盆”,“誓療之”,行動何等果敢,態度何等積極,語言何等深沉。“療”梅的方法是“縱之順之”,“毀其盆”,“悉埋于地”,“解其棕縛”。“縱之順之”,就是要破除封建統治對人才的束縛,讓人才獲得自由發展,個性得到解放。“毀其盆”,“解其棕縛”,就是要摧毀封建統治禁錮人才的精神枷鎖。“必復之全之”,就是一定要讓人才發揮聰明才智,各種人才都能人盡其才。這里吐露了作者要求個性解放,“不拘一格降人才”的心聲。作者“療梅”的描寫,曲折地反映了他對于殘酷統治的憤慨和要求改革的迫切,以及對個性解放的強烈渴望。從遣詞造句看,句式簡短,節奏急促,筆力遒勁,讓讀者感受到“療梅”急不可待,決心不可動搖。“購”“療”“縱”“順”“毀”“解”“復”“全”等動詞寫出了一系列療梅的行動及其決心,充分表現了作者對專制主義壓抑、束縛的滿腔義憤和對抗現實社會中專制淫威的斗爭激情。“予本非文人畫士,甘受詬厲,辟病梅之館以貯之”,旗幟鮮明地表現了作者的立場觀點和斗爭決心。“予本非文人畫士”,表明與他們不是同流人物,也不同流合污。“甘受詬厲”,表現了敢于面對社會現實,針砭時弊,毫不畏懼,不怕打擊,不怕迫害,決心與封建統治階級斗爭的思想。“辟病梅之館”,點明題旨,收束前文。
文章前兩段,由寫病梅到寫病梅之館。最后一段,寫療梅的心志。用“嗚呼”這一嘆詞引出議論。“多暇日,又多閑田,以廣貯江寧、杭州、蘇州之病梅”,照應前文江浙病梅之多,期望有很多空暇的時間,空閑的田地。實際是慨嘆自己暇日不多,療梅的力量有限,慨嘆自己的力量不足以挽回人才遭受扼殺的局面,所以用反問句式“安得使予……也哉”來抒寫“窮予生之光陰以療梅”的心志。末尾這一嘆,以議論方式充分表現出作者堅持斗爭的志向。
龔自珍是我國19世紀上半期一個杰出的思想家和文學家。他生活的年代(清朝嘉慶、道光)是中國封建社會日趨解體、沒落,面臨崩潰,走向半封建、半殖民地的過渡時代的開始階段。在這一歷史新階段,資產階級剛從封建主義的土壤中露出一點嫩芽。他對封建國家的新危機,具有一種特殊的敏感性,思想帶有極大的叛逆性。他以一種特有的敏銳的眼光觀察現實,把文學創作與“當今之務”聯系起來,在他的文學創作中表現了對清王朝腐敗政治的不滿,對于官僚的庸碌而不思振作的厭惡,對腐朽、黑暗的現實政治、社會進行了深刻的揭露和尖銳的批判,并發出改革的呼聲,提出改良的主張。他首開近代文學史上的一種“譏切時政,詆誹專制”的風氣;追求個性解放成了他詩文中的特有情調。《病梅館記》是在這方面寫得最動人而出色的散文精品。這篇議論小品文,以小見大,通過植梅的生活瑣事,反映了作者在專制主義的壓制和束縛之下,渴望人格的自由、求得精神解放的思想。文章中“療之:縱之順之,毀其盆,悉埋于地,解其棕縛”,就是要讓梅樹獲得自由的舒展,勃發而健康地生長,反映了他對殘酷統治的憤慨和要求改革的迫切。作者身處統一的封建國家面臨沒落、崩潰的時代,封建統治階級以文字獄、八股文扼殺一切聰明才智,加強思想統治,奴役人民,“萬馬齊喑”的陰云籠罩著全國大地。作者眼見到清王朝現實統治為“日之將夕”,在《病梅館記》中,他借梅喻人議政,強烈要求改革政治,擺脫摧殘人性的專制淫威,打破嚴酷的思想統治,追求個性解放。病梅之所以病,原因是斫傷了它的天性,梅樹應該以它蓬勃的生機,以它的自然形態健康生長,這樣才符合于自然物理的個性。作者的這個思想認識正是他與束縛個性的現實社會對抗的表現。
對腐朽的現實政治、社會進行無情的揭露和尖銳的批判是龔自珍中年以后作品的重要部分。他的散文,無論寫什么題材,總是帶著批判的眼光,從全局著眼,從政治、社會的高度看問題,作客觀的、公正的對于現實政治、社會的批判,因而一般具有深刻的思想內容。寫于鴉片戰爭前夕(1839年,作者48歲)的《病梅館記》,篇幅不到三百字,其思想內容深刻的原因就在于此。
適應其思想內容表達上的需要,文章的表現形式和手法也非常特殊。《病梅館記》采用小品文樣式,運用以梅喻人,借題發揮、托梅議政的曲筆,透過植梅、養梅、品梅、療梅的生活瑣事,由小見大,表現了破除封建束縛,追求個性解放的鮮明政治觀點和主張。文章段段寫梅,處處寫梅,通篇寫梅,產梅之地、夭梅之由、嘆梅之病、療梅之志、療梅之法,層層寫來,有敘有議,每一段,每一層,都影射腐朽的現實政治,矛頭指向專制主義嚴酷的思想統治,抨擊封建統治階級對人才的壓制、摧殘的罪行,表達了作者要求改革政治,砸掉禁錮人才的精神桎梏和追求個性解放的迫切愿望,反映了在封建統治下覺醒了的知識分子的反抗情緒和改革時政的要求。
賞析二
龔自珍生活在滿清帝國腐朽沒落、行將崩潰的時代。他敏銳地預感到封建王朝的新危機,也看到了人民的痛苦和災難,因此切望革除弊政,復興國家。對內,他主張改革農田占有、海疆通商、科舉考試、幣制等方面的陋規;對外,他主張堅決抵御帝國主義的侵略,甚至打算親自去前線籌劃抗英斗爭。對我國西北地區的安全,他也十分重視,提出過鞏固西北邊防的有遠見的重要建議。他殷切地希望“不拘一格降人材”,出現一種新的社會力量的“風雷”,以掃蕩“萬馬齊喑”的局面。當然,龔自珍的改革主張,還是想維護滿清政府的封建秩序,而不是對封建統治提出根本性的革除。況且,他的改良設想,也因保守派的反對和他自己所處的無權地位而難于實施。但是,他的愛國主義精神,他的批判舊制度的勇氣,還是應該肯定的。他的改良主義思想,在當時的歷史條件下,是有進步意義的,對以后康有為、梁啟超等人的維新運動有著重要的影響。
龔自珍的創作成就以詩為最高,語言瑰麗、奇巧、多彩,內容大都表現他的政治主張和社會理想。他的散文,內容廣泛,形式多樣,縱論古今,側重于批判現實,倡言改革。由于當時思想統治的嚴酷和他所受的時代、階級的局限,某些作品帶有晦澀艱深的缺點。《病梅館記》就是一篇針砭時弊而又寓意隱晦的小品散文。作者以托物取喻的手法,隱晦曲折地表達了自己的見解和思想感情。全文分為兩部分,前一部分寫“病梅”,后一部分寫“療梅”。文章開頭,在簡要敘述了梅的產地以后,筆鋒一轉,引出一段關于評梅的美丑標準的議論,用“固也”一語輕輕收住。接著,用犀利的文筆詳寫病梅的原由。原來在“文人畫士”的心目中,梅花“以曲為美”,“以欹為美”,“以疏為美”,但又“未可明昭大號”,也不便號召種梅的人“以夭梅病梅為業以求錢”,于是暗通關節,讓第三者來轉告花農,讓花農們“斫其正,養其旁枝,刪其密,夭其稚枝,鋤其直,遏其生氣”以投“文人畫士孤癖之隱”。正因為這樣,弄得“江浙之梅皆病”了。作者面對所購置的三百盆病梅,足足哭了三天,決心要“療之:縱之順之”。他下定決心要“療梅”了。他準備花五年時間使這些病梅“復之全之”,并且“甘受詬厲”,專辟一個病梅館來調理療養病梅。作者還表示,要是“多暇日”,“多閑田”,愿盡畢生的精力來療治江浙一帶大量的病梅。
這篇文章,表面上是句句說梅,沒有一句題外的話,而實際上卻是以寫梅為名,以喻人為實,字字句句譏切時政,寓意十分深刻。作者借文人畫士不愛自然健康的梅,偏愛病態的梅,致使梅花受到嚴重摧殘為例,影射滿清王朝施行嚴酷的思想禁錮,摧殘人才的罪惡行徑。那“文人畫士孤癖之隱”,正暗指封建統治者這種見不得人的私心;他斫直,刪密,鋤正,暗示出這些封建統治者是怎樣殘酷地迫害有才能、想作為、有骨氣的人才的。他們所企求的是一些頑鈍無恥、冥頑不靈、唯唯諾諾的奴才,以維持那黑暗腐朽、搖搖欲墜的反動統治,這就是他們認為梅花以曲、欹、疏為美的真實意思。關于這一些,龔自珍在他的《乙丙之際著議第九》一文里明確地作過正面說明,他指出到了“衰世”,“才士與才民出,則百不才督之、縛之以至于戮之”,“戮其能憂心,能憤心,能思慮心,能作為心”。不管是士子還是一般老百姓,只要你有才能,想作為,就要受到迫害。他在另一篇文章,《古史鉤沉論一》中進一步指出,封建統治者為了維護他們的黑暗統治,是決不讓有才能的人有所作為的,他們“去人之廉以快號令,去人之恥以崇高其身,一人為剛,萬夫為柔”,竭力摧毀人們的廉恥,讓天下人服服帖帖地做他們的奴才。所以說,這篇《病梅館記》,作者只不過是托物喻人,借梅議政,用藝術形象來隱晦曲折地表達自己的見解罷了。
作者決心療梅、救梅,使梅花得以自然發展,這就表示了他對于被侮辱被損害者的深切同情,和他那種正視現實,渴望沖破黑暗時代的戰斗情緒。然而,龔自珍是清醒地估計到自己的力量是十分有限的,要療治“江寧、杭州、蘇州之病梅”的宏愿是難以實現的。所以,文章以感嘆作結,發出深沉的感慨。
賞析三
這是一篇精彩的小品文。作于道光十九年(公元1839年),作者被迫辭職南歸時。
作品以梅喻人,托物議政,曲折地表達了作者對封建專制主義的壓制和束縛的不滿,反映了作者要求思想自由、個性解放的進步思想和渴望發掘人材,治療病態社會的愿望。
全文在結構上,分前后兩部分。前一部分通過梅的病狀和病因的闡述,含蓄地揭露了封建專制統治和傳統思想對人們才能的摧殘和精神的束縛。后一部分通過治療病梅的經過和方法的記敘,隱晦地表達了作者治療病態社會改革政治的決心和愿望。
文章采用的是借喻的方法,以梅比人,以物喻政,“病梅”象征著病態的社會和被摧殘禁錮的人材,“文人畫士”暗指封建統治集團的頑固派和專制主義者。
作者認為,世上的事物(無論是自然界還是人類社會)都有它自身發生發展的必然趨勢。梅,作為一種植物,有它自己發育、生長的規律,或曲或直,或欹或正,或疏或密,都是由于它的屬性和生長的環境決定的,應該讓它按照自身的規律自然地成長,如果違背它的發展趨勢去人為地制造曲直、欹正、疏密,就是對梅的本性的摧殘和扼殺。社會上的事物,人們的思想、精神和才能,同自然界的梅一樣,也有它自己發生、發展的必然趨勢,應該讓他們健康地無拘無束地發展,而不應加以壓抑和束縛。
然而,“文人畫士”卻在傳統思想的支配下,矯揉造作,從少數人奇特的嗜好和偏見出發,以一種病態的被歪曲了的美學標準衡量天下之梅,違背梅的自然生長規律“夭梅、病梅”,“斫其正,養其旁條,刪其密,夭其稚枝,鋤其直,遏其生氣”,因而使“江、浙之梅皆病”。“文人畫士”是造成梅病的罪魁禍首。社會上的情景與此相似,由于封建專制主義和傳統思想觀念的壓制和束縛,人們的思想被禁錮,人材被扼殺,就像梅樹一樣,端正筆直的枝條被砍掉,橫斜的旁枝卻得到保養,新生的嫩芽被毀掉,發展的生機被遏制,造成一種病態畸形的社會,形成一種“萬馬齊喑”的死氣沉沉的政治局面和郁悶窒息的時代氣氛。作者對當時社會的不合理現象表現了強烈的憤懣,對扼殺人材、禁錮思想的封建專制主義者和地主階級的頑固派,進行了尖銳的批判。
作者在對“文人畫士”所造成的嚴重禍害進行強烈譴責之后,進而闡述了自己治療梅病的主張和愿望。他對梅“皆病者,無一完者”的狀況,極為痛心,甘愿忍受輿論的辱罵和攻擊,立志開辟病梅館,采取“療之,縱之,順之”的方法,打破一切妨礙梅生長的桎梏,解除一切束縛它發展的繩索,讓它按自身的規律自由自在地生長,決心把梅病治好。不言而喻,作者記述的是治療梅病的方法,實質上是治療病態社會的政治主張。他要求去掉對人們精神上的束縛和阻礙人材發展的枷鎖,讓人們的個性得到解放,思想和才能得到自由發展,充分體現了作者改革社會的決心和強烈的愿望。
龔自珍處在清王朝表面上是一潭死水,而實際上危機四伏的時期,面臨封建制度解體,暴風雨即將來臨的前夕,能夠對時代的脈搏有敏銳的感觸,指斥社會的弊病,強烈要求改革現實,反映了先進知識分子的思想愿望,是難能可貴的。作為一位著名的啟蒙思想家,龔自珍的這種思想,給中國近代史上的資產階級改良派和革命派以較大的影響,具有歷史的進步性。
但是,龔自珍所主張的改革,只不過是在保存封建制度的前提下進行某些改良,而這種改良又是企圖憑借個人的力量或呼吁統治者來完成的,這種辦法終究是無濟于事的。因此,他不能不感到力量的不足,不免流露出孤獨和憂郁的情緒。
龔自珍在作品中把自然界的生物和社會上的人相比,把自然現象和社會現象相比,是他處在文網密布、言論不自由的時代,議論時政的一種手法,作者的用心是可以理解的。但是,應該指出,這種類比并不完全貼切恰當。即使植物也不能完全任其自生自滅,人們可以根據它的生長規律和人類的需要加以改造,使其造福于人類。至于人,則應隨著社會的發展,不斷地改造自己,以適應時代的需要,完全放縱自如,取消一切約束,任其本能地發展,在任何社會條件下都是不可能的。作者反對封建專制主義的束縛,主張“個性解放”,在當時歷史條件下是進步的。但是,如果不問歷史條件,不管社會制度如何,反對一切約束,就會陷入資產階級人性論的泥坑。
本文句式整齊,富有感情色彩,增強了語言的節奏感和抒情色彩。比如“梅以曲為美,直則無姿;以欹為美,正則無景;以疏為美,密則無態”。這幾句形成排比,一氣呵成,寫出了某些人的評梅標準,讀來瑯瑯動聽。
本文在藝術上最顯著的特色是通篇運用比喻的手法,借題發揮,以梅喻人,借物議政。既有“梅”的形象,也有人的影子,表面上是對梅的品評,實際上是對時政的議論,通過對病梅的批評,批判社會政治,狀物和議政溶為一體,從而使這篇以生活瑣事為題材的小品,寓托著深刻的政治內容。
其次,結構謹嚴,層次分明。文章以“梅”為中心,先寫梅病,后寫對梅病的治療,自然地分為前后兩部分。開頭介紹盛產梅的地點,從梅的著名品種,引出梅的病狀、病因和病情的嚴重性。繼而寫作者對病梅的痛感,治療梅病的經過、方法以及決心和愿望。全文文從字順,順理成章,條理清晰,一氣呵成。
最后,作品短小精悍,語言簡潔精練,文字不拘一格。作者善于譴詞煉句,如以“曲”、“直”、“正”、“欹”、“疏”、“密”描寫梅的形狀,以“斫”、“刪”、“夭”、“鋤”記述殘害梅的動作,以“姿”、“景”、“態”表示梅的美感,準確生動,豐富多彩。作品熔敘述、議論、抒情于一爐,形成一種獨特的藝術風格。
但是,作者為了逃避當時的文網,采取比較隱晦曲折的手法抨擊時政,表述政治見解,使得作品的寓意仍不免有些晦澀。
賞析四
作者通過譴責人們對梅花的摧殘,形象地揭露和抨擊了清王朝統治階級束縛人民思想,壓制、摧殘人才,表達了要求改革政治、追求個性解放的強烈愿望。
本文篇幅短小,結構嚴謹,寓意深刻。全文一共三段。
第一段,揭示產生病梅的根源。文章起筆先簡要敘述梅的產地:“江寧之龍蟠,蘇州之鄧尉,杭州之西溪,皆產梅。”然后筆鋒一轉,引出一段有些人評價梅的美丑,用“固也”一語輕輕收住。接著,作者開始詳細分析病梅產生的緣由。原來,在“文人畫士”的心目中,梅雖然“以曲為美”“以欹為美”“以疏為美”。但一“未可明詔大號”;二不能讓人“以夭梅、病梅為業以求錢”;三,從客觀上說又不能“以其智力為也”。所以,他們只好通過第四個途徑了。于是,他們暗通關節,讓第三者來轉告“鬻梅者”,斫正,刪密,鋤直,以投“文人畫士孤癖之隱”。在這樣的情況下,“江南之梅皆病”也就無可避免了。“文人畫士之禍之烈至此哉!”一句感嘆,道出了作者的無盡憤慨,也為下文“誓療之”蓄足了情勢。
第二段,寫作者療梅的行動和決心。“予購三百盆”而“誓療之”,可見其行動的果斷;“以五年為期,必復之全之”,可見其成功的誓言;“甘受詬厲,辟病梅之館”,可見其堅持到底的決心。療梅的舉動和決心,寫盡了作者對封建統治階級壓制人才、束縛思想的不滿和憤慨,表達了對解放思想、個性自由的強烈渴望。
第三段,寫作者辟館療梅的苦心。這一段,作者慨嘆自己暇日不多,閑田不多,療梅的力量有限,也就是慨嘆自己的力量不足以挽回人才受扼殺的黑暗的政局。事實上,作者一生在仕途上很不得意,只做過小京官,而且受到權貴的歧視和排擠,自己的才能都無法施展,更不要說解除全國人才所遭受的扼制了。因此,他只能以感嘆作結。但是,雖為感嘆,他渴望“廣貯江寧、杭州、蘇州之病梅”,“窮予生之光陰以療梅”,也充分表現了他堅持戰斗的意志。
本文表面上句句說梅,實際上卻是以梅喻人,字字句句抨擊時政,寓意十分深刻。作者借文人畫士不愛自然健康的梅,而以病梅為美,以至使梅花受到摧殘,影射統治階級禁錮思想、摧殘人才的丑惡行徑。“有以文人畫士孤癖之隱明告鬻梅者”,暗示的正是那些封建統治者的幫兇,他們根據主子的意圖,奔走效勞,以壓制人才為業。斫正、刪密、鋤直,這夭梅、病梅的手段,也正是封建統治階級扼殺人才的惡劣手段;他們攻擊、陷害那些正直不阿、有才能、有骨氣、具有蓬勃生氣的人才,要造就的只是“旁條”和生機窒息的枯干殘枝,亦即屈曲、邪佞和死氣沉沉的奴才、庸才。作者“購三百盆”,“泣之三日”,為病梅而泣,正是為人才被扼殺而痛哭,無限悲憤之中顯示了對被扼殺的人才的深厚同情。“縱之順之,毀其盆,悉埋于地,解其棕縛”,就是說要破除封建統治階級對人才的束縛、扼制,讓人們的才能獲得自由發展。“必復之全之”,一定要恢復梅的本性,保全梅的自然、健康的形態。這正反映了作者要求個性解放,“不拘一格降人才”的迫切心情。由此可見,本文表面寫梅,實際是借梅議政,通過寫梅來曲折地抨擊社會的黑暗,表達自己的政治理想。
創作背景
清朝封建統治者為了加強思想統治,奴役人民,一方面以八股文作為科舉考試選用人才的法定文體,以束縛人們的思想,另一方面大興文字獄,鎮壓知識分子.在長期嚴酷的思想統治下,人才遭受嚴重的壓抑和摧殘。此文寫于1839年,正是鴉片戰爭前夕。
龔自珍簡介
清代·龔自珍的簡介

龔自珍(1792年8月22日~1841年9月26日)清代思想家、文學家及改良主義的先驅者。27歲中舉人,38歲中進士。曾任內閣中書、宗人府主事和禮部主事等官職。主張革除弊政,抵制外國侵略,曾全力支持林則徐禁除鴉片。48歲辭官南歸,次年暴卒于江蘇丹陽云陽書院。他的詩文主張“更法”、“改圖”,揭露清統治者的腐朽,洋溢著愛國熱情,被柳亞子譽為“三百年來第一流”。著有《定庵文集》,留存文章300余篇,詩詞近800首,今人輯為《龔自珍全集》。著名詩作《己亥雜詩》共315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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廉頗藺相如列傳(節選)
廉頗者,趙之良將也。趙惠文王十六年,廉頗為趙將,伐齊,大破之,取陽晉,拜為上卿,以勇氣聞于諸侯。藺相如者,趙人也,為趙宦者令繆賢舍人。
趙惠文王時,得楚和氏璧。秦昭王聞之,使人遺趙王書,愿以十五城請易璧。趙王與大將軍廉頗諸大臣謀:欲予秦,秦城恐不可得,徒見欺;欲勿予,即患秦兵之來。計未定,求人可使報秦者,未得。宦者令繆賢曰:“臣舍人藺相如可使。”王問:“何以知之?”對曰:“臣嘗有罪,竊計欲亡走燕,臣舍人相如止臣,曰:‘君何以知燕王?’臣語曰:‘臣嘗從大王與燕王會境上,燕王私握臣手,曰“愿結友”。以此知之,故欲往。’相如謂臣曰:‘夫趙強而燕弱,而君幸于趙王,故燕王欲結于君。今君乃亡趙走燕,燕畏趙,其勢必不敢留君,而束君歸趙矣。君不如肉袒伏斧質請罪,則幸得脫矣。’臣從其計,大王亦幸赦臣。臣竊以為其人勇士,有智謀,宜可使。”于是王召見,問藺相如曰:“秦王以十五城請易寡人之璧,可予不?”相如曰:“秦強而趙弱,不可不許。”王曰:“取吾璧,不予我城,奈何?”相如曰:“秦以城求璧而趙不許,曲在趙。趙予璧而秦不予趙城,曲在秦。均之二策,寧許以負秦曲。”王曰:“誰可使者?”相如曰:“王必無人,臣愿奉璧往使。城入趙而璧留秦;城不入,臣請完璧歸趙。”趙王于是遂遣相如奉璧西入秦。
秦王坐章臺見相如,相如奉璧奏秦王。秦王大喜,傳以示美人及左右,左右皆呼萬歲。相如視秦王無意償趙城,乃前曰:“璧有瑕,請指示王。”王授璧,相如因持璧卻立,倚柱,怒發上沖冠,謂秦王曰:“大王欲得璧,使人發書至趙王,趙王悉召群臣議,皆曰‘秦貪,負其強,以空言求璧,償城恐不可得’。議不欲予秦璧。臣以為布衣之交尚不相欺,況大國乎!且以一璧之故逆強秦之歡,不可。于是趙王乃齋戒五日,使臣奉璧,拜送書于庭。何者?嚴大國之威以修敬也。今臣至,大王見臣列觀,禮節甚倨;得璧,傳之美人,以戲弄臣。臣觀大王無意償趙王城邑,故臣復取璧。大王必欲急臣,臣頭今與璧俱碎于柱矣!”相如持其璧睨柱,欲以擊柱。秦王恐其破璧,乃辭謝固請,召有司案圖,指從此以往十五都予趙。相如度秦王特以詐詳為予趙城,實不可得,乃謂秦王曰:“和氏璧,天下所共傳寶也,趙王恐,不敢不獻。趙王送璧時,齋戒五日,今大王亦宜齋戒五日,設九賓于廷,臣乃敢上璧。”秦王度之,終不可強奪,遂許齋五日,舍相如廣成傳。相如度秦王雖齋,決負約不償城,乃使其從者衣褐,懷其璧,從徑道亡,歸璧于趙。
秦王齋五日后,乃設九賓禮于廷,引趙使者藺相如。相如至,謂秦王曰:“秦自繆公以來二十馀君,未嘗有堅明約束者也。臣誠恐見欺于王而負趙,故令人持璧歸,間至趙矣。且秦強而趙弱,大王遣一介之使至趙,趙立奉璧來。今以秦之強而先割十五都予趙,趙豈敢留璧而得罪于大王乎?臣知欺大王之罪當誅,臣請就湯鑊,唯大王與群臣孰計議之。”秦王與群臣相視而嘻。左右或欲引相如去,秦王因曰:“今殺相如,終不能得璧也,而絕秦趙之歡,不如因而厚遇之,使歸趙,趙王豈以一璧之故欺秦邪!”卒廷見相如,畢禮而歸之。
相如既歸,趙王以為賢大夫使不辱于諸侯,拜相如為上大夫。秦亦不以城予趙,趙亦終不予秦璧。
其后秦伐趙,拔石城。明年,復攻趙,殺二萬人。
秦王使使者告趙王,欲與王為好會于西河外澠池。趙王畏秦,欲毋行。廉頗、藺相如計曰:“王不行,示趙弱且怯也。”趙王遂行,相如從。廉頗送至境,與王訣曰:“王行,度道里會遇之禮畢,還,不過三十日。三十日不還,則請立太子為王,以絕秦望。”王許之,遂與秦王會澠池。秦王飲酒酣,曰:“寡人竊聞趙王好音,請奏瑟。”趙王鼓瑟。秦御史前書曰“某年月日,秦王與趙王會飲,令趙王鼓瑟”。藺相如前曰:“趙王竊聞秦王善為秦聲,請奏盆缻秦王,以相娛樂。”秦王怒,不許。于是相如前進缻,因跪請秦王。秦王不肯擊缻。相如曰:“五步之內,相如請得以頸血濺大王矣!”左右欲刃相如,相如張目叱之,左右皆靡。于是秦王不懌,為一擊缻。相如顧召趙御史書曰“某年月日,秦王為趙王擊缻”。秦之群臣曰:“請以趙十五城為秦王壽。”藺相如亦曰:“請以秦之咸陽為趙王壽。”秦王竟酒,終不能加勝于趙。趙亦盛設兵以待秦,秦不敢動。
既罷歸國,以相如功大,拜為上卿,位在廉頗之右。廉頗曰:“我為趙將,有攻城野戰之大功,而藺相如徒以口舌為勞,而位居我上,且相如素賤人,吾羞,不忍為之下。”宣言曰:“我見相如,必辱之。”相如聞,不肯與會。相如每朝時,常稱病,不欲與廉頗爭列。已而相如出,望見廉頗,相如引車避匿。于是舍人相與諫曰:“臣所以去親戚而事君者,徒慕君之高義也。今君與廉頗同列,廉君宣惡言而君畏匿之,恐懼殊甚,且庸人尚羞之,況于將相乎!臣等不肖,請辭去。”藺相如固止之,曰:“公之視廉將軍孰與秦王?”曰:“不若也。”相如曰:“夫以秦王之威,而相如廷叱之,辱其群臣,相如雖駑,獨畏廉將軍哉?顧吾念之,強秦之所以不敢加兵于趙者,徒以吾兩人在也。今兩虎共斗,其勢不俱生。吾所以為此者,以先國家之急而后私仇也。”廉頗聞之,肉袒負荊,因賓客至藺相如門謝罪。曰:“鄙賤之人,不知將軍寬之至此也。”卒相與歡,為刎頸之交。
逍遙游
北冥有魚,其名為鯤。鯤之大,不知其幾千里也;化而為鳥,其名為鵬。鵬之背,不知其幾千里也;怒而飛,其翼若垂天之云。是鳥也,海運則將徙于南冥。南冥者,天池也。《齊諧》者,志怪者也。《諧》之言曰:“鵬之徙于南冥也,水擊三千里,摶扶搖而上者九萬里,去以六月息者也。”野馬也,塵埃也,生物之以息相吹也。天之蒼蒼,其正色邪?其遠而無所至極邪?其視下也,亦若是則已矣。且夫水之積也不厚,則其負大舟也無力。覆杯水于坳堂之上,則芥為之舟;置杯焉則膠,水淺而舟大也。風之積也不厚,則其負大翼也無力。故九萬里,則風斯在下矣,而后乃今培風;背負青天,而莫之夭閼者,而后乃今將圖南。蜩與學鳩笑之曰:“我決起而飛,搶榆枋而止,時則不至,而控于地而已矣,奚以之九萬里而南為?”適莽蒼者,三餐而反,腹猶果然;適百里者,宿舂糧;適千里者,三月聚糧。之二蟲又何知!小知不及大知,小年不及大年。奚以知其然也?朝菌不知晦朔,蟪蛄不知春秋,此小年也。楚之南有冥靈者,以五百歲為春,五百歲為秋;上古有大椿者,以八千歲為春,八千歲為秋。此大年也。而彭祖乃今以久特聞,眾人匹之,不亦悲乎?
湯之問棘也是已:“窮發之北,有冥海者,天池也。有魚焉,其廣數千里,未有知其修者,其名為鯤。有鳥焉,其名為鵬,背若泰山,翼若垂天之云;摶扶搖羊角而上者九萬里,絕云氣,負青天,然后圖南,且適南冥也。斥鷃笑之曰:‘彼且奚適也?我騰躍而上,不過數仞而下,翱翔蓬蒿之間,此亦飛之至也。而彼且奚適也?’”此小大之辯也。
故夫知效一官、行比一鄉、德合一君、而征一國者,其自視也,亦若此矣。而宋榮子猶然笑之。且舉世譽之而不加勸,舉世非之而不加沮,定乎內外之分,辯乎榮辱之境,斯已矣。彼其于世,未數數然也。雖然,猶有未樹也。夫列子御風而行,泠然善也,旬有五日而后反。彼于致福者,未數數然也。此雖免乎行,猶有所待者也。若夫乘天地之正,而御六氣之辯,以游無窮者,彼且惡乎待哉?故曰:至人無己,神人無功,圣人無名。
堯讓天下于許由,曰:“日月出矣,而爝火不息;其于光也,不亦難乎?時雨降矣,而猶浸灌;其于澤也,不亦勞乎?夫子立而天下治,而我猶尸之;吾自視缺然,請致天下。”許由曰:“子治天下,天下既已治也;而我猶代子,吾將為名乎?名者,實之賓也;吾將為賓乎?鷦鷯巢于深林,不過一枝;偃鼠飲河,不過滿腹。歸休乎君,予無所用天下為!庖人雖不治庖,尸祝不越樽俎而代之矣!”
肩吾問于連叔曰:“吾聞言于接輿,大而無當,往而不反。吾驚怖其言。猶河漢而無極也;大有徑庭,不近人情焉。”連叔曰:“其言謂何哉?”曰:“藐姑射之山,有神人居焉。肌膚若冰雪,淖約若處子,不食五谷,吸風飲露,乘云氣,御飛龍,而游乎四海之外;其神凝,使物不疵癘而年谷熟。吾以是狂而不信也。”連叔曰:“然。瞽者無以與乎文章之觀,聾者無以與乎鐘鼓之聲。豈唯形骸有聾盲哉?夫知亦有之!是其言也,猶時女也。之人也,之德也,將旁礴萬物以為一,世蘄乎亂,孰弊弊焉以天下為事!之人也,物莫之傷:大浸稽天而不溺,大旱金石流,土山焦而不熱。是其塵垢秕糠將猶陶鑄堯舜者也,孰肯以物為事?”宋人資章甫而適諸越,越人斷發文身,無所用之。堯治天下之民,平海內之政,往見四子藐姑射之山,汾水之陽,窅然喪其天下焉。
惠子謂莊子曰:“魏王貽我大瓠之種,我樹之成,而實五石。以盛水漿,其堅不能自舉也。剖之以為瓢,則瓠落無所容。非不呺然大也,吾為其無用而掊之。”莊子曰:“夫子固拙于用大矣。宋人有善為不皸手之藥者,世世以洴澼絖為事。客聞之,請買其方百金。聚族而謀曰:‘我世世為洴澼絖,不過數金,今一朝而鬻技百金,請與之。’客得之,以說吳王。越有難,吳王使之將,冬,與越人水戰,大敗越人。裂地而封之。能不皸手一也,或以封,或不免于洴澼絖,則所用之異也。今子有五石之瓠,何不慮以為大樽,而浮乎江湖,而憂其瓠落無所容?則夫子猶有蓬之心也夫!”
惠子謂莊子曰:“吾有大樹,人謂之樗。其大本擁腫而不中繩墨,其小枝卷曲而不中規矩,立之途,匠者不顧。今子之言大而無用,眾所同去也。”莊子曰:“子獨不見貍狌乎?卑身而伏,以候敖者;東西跳梁,不辟高下;中于機辟,死于罔罟。今夫斄牛,其大若垂天之云。此能為大矣,而不能執鼠。今子有大樹,患其無用,何不樹之于無何有之鄉,廣莫之野,彷徨乎無為其側,逍遙乎寢臥其下。不夭斤斧,物無害者,無所可用,安所困苦哉!”
病梅館記
江寧之龍蟠,蘇州之鄧尉,杭州之西溪,皆產梅。或曰:“梅以曲為美,直則無姿;以欹為美,正則無景;以疏為美,密則無態。”固也。此文人畫士,心知其意,未可明詔大號以繩天下之梅也;又不可以使天下之民斫直,刪密,鋤正,以夭梅病梅為業以求錢也。梅之欹之疏之曲,又非蠢蠢求錢之民能以其智力為也。有以文人畫士孤癖之隱明告鬻梅者,斫其正,養其旁條,刪其密,夭其稚枝,鋤其直,遏其生氣,以求重價,而江浙之梅皆病。文人畫士之禍之烈至此哉!
予購三百盆,皆病者,無一完者。既泣之三日,乃誓療之:縱之順之,毀其盆,悉埋于地,解其棕縛;以五年為期,必復之全之。予本非文人畫士,甘受詬厲,辟病梅之館以貯之。
嗚呼!安得使予多暇日,又多閑田,以廣貯江寧、杭州、蘇州之病梅,窮予生之光陰以療梅也哉!
逍遙游(節選)
北冥有魚,其名為鯤。鯤之大,不知其幾千里也。化而為鳥,其名為鵬。鵬之背,不知其幾千里也,怒而飛,其翼若垂天之云。是鳥也,海運則將徙于南冥。南冥者,天池也。《齊諧》者,志怪者也。《諧》之言曰:“鵬之徙于南冥也,水擊三千里,摶扶搖而上者九萬里,去以六月息者也。”野馬也,塵埃也,生物之以息相吹也。天之蒼蒼,其正色邪?其遠而無所至極邪?其視下也,亦若是則已矣。且夫水之積也不厚,則其負大舟也無力。覆杯水于坳堂之上,則芥為之舟;置杯焉則膠,水淺而舟大也。風之積也不厚,則其負大翼也無力。故九萬里,則風斯在下矣,而后乃今培風;背負青天而莫之夭閼者,而后乃今將圖南。
蜩與學鳩笑之曰:“我決起而飛,搶榆枋而止,時則不至,而控于地而已矣,奚以之九萬里而南為?”適莽蒼者,三餐而反,腹猶果然;適百里者宿舂糧,適千里者,三月聚糧。之二蟲又何知?(搶榆枋 一作:槍榆枋)
小知不及大知,小年不及大年。奚以知其然也?朝菌不知晦朔,蟪蛄不知春秋,此小年也。楚之南有冥靈者,以五百歲為春,五百歲為秋。上古有大椿者,以八千歲為春,八千歲為秋。此大年也。而彭祖乃今以久特聞,眾人匹之。不亦悲乎!
湯之問棘也是已:“窮發之北有冥海者,天池也。有魚焉,其廣數千里,未有知其修者,其名為鯤。有鳥焉,其名為鵬。背若泰山,翼若垂天之云。摶扶搖羊角而上者九萬里,絕云氣,負青天,然后圖南,且適南冥也。斥鷃笑之曰:‘彼且奚適也?我騰躍而上,不過數仞而下,翱翔蓬蒿之間,此亦飛之至也。而彼且奚適也?’”此小大之辯也。
故夫知效一官,行比一鄉,德合一君,而征一國者,其自視也亦若此矣。而宋榮子猶然笑之。且舉世譽之而不加勸,舉世非之而不加沮,定乎內外之分,辯乎榮辱之境,斯已矣。彼其于世,未數數然也。雖然,猶有未樹也。夫列子御風而行,泠然善也。旬有五日而后反。彼于致福者,未數數然也。此雖免乎行,猶有所待者也。若夫乘天地之正,而御六氣之辯,以游無窮者,彼且惡乎待哉?故曰:至人無己,神人無功,圣人無名。
柳毅傳
儀鳳中,有儒生柳毅者,應舉下第,將還湘濱。念鄉人有客于涇陽者,遂往告別。至六七里,鳥起馬驚,疾逸道左。又六七里,乃止。見有婦人,牧羊于道畔。毅怪視之,乃殊色也。然而蛾臉不舒,巾袖無光,凝聽翔立,若有所伺。毅詰之曰:“子何苦而自辱如是?”婦始楚而謝,終泣而對曰:“賤妾不幸,今日見辱問于長者。然而恨貫肌骨,亦何能愧避?幸一聞焉。妾,洞庭龍君小女也。父母配嫁涇川次子,而夫婿樂逸,為婢仆所惑,日以厭薄。既而將訴于舅姑,舅姑愛其子,不能御。迨訴頻切,又得罪舅姑。舅姑毀黜以至此。”言訖,歔欷流涕,悲不自勝。又曰:“洞庭于茲,相遠不知其幾多也?長天茫茫,信耗莫通。心目斷盡,無所知哀。聞君將還吳,密通洞庭。或以尺書寄托侍者,未卜將以為可乎?”毅曰:“吾義夫也。聞子之說,氣血俱動,恨無毛羽,不能奮飛,是何可否之謂乎!然而洞庭深水也。吾行塵間,寧可致意耶?惟恐道途顯晦,不相通達,致負誠托,又乖懇愿。子有何術可導我邪?”女悲泣且謝,曰:“負載珍重,不復言矣。脫獲回耗,雖死必謝。君不許,何敢言。既許而問,則洞庭之與京邑,不足為異也。”毅請聞之。女曰:“洞庭之陰,有大橘樹焉,鄉人謂之‘社橘’。君當解去茲帶,束以他物。然后叩樹三發,當有應者。因而隨之,無有礙矣。幸君子書敘之外,悉以心誠之話倚托,千萬無渝!”毅曰:“敬聞命矣。”女遂于襦間解書,再拜以進。東望愁泣,若不自勝。毅深為之戚,乃致書囊中,因復謂曰:“吾不知子之牧羊,何所用哉?神豈宰殺乎?”女曰:“非羊也,雨工也。”“何為雨工?”曰:“雷霆之類也。”毅顧視之,則皆矯顧怒步,飲龁甚異,而大小毛角,則無別羊焉。毅又曰:“吾為使者,他日歸洞庭,幸勿相避。”女曰:“寧止不避,當如親戚耳。”語竟,引別東去。不數十步,回望女與羊,俱亡所見矣。
其夕,至邑而別其友,月余到鄉,還家,乃訪友于洞庭。洞庭之陰,果有社橘。遂易帶向樹,三擊而止。俄有武夫出于波問,再拜請曰:“貴客將自何所至也?”毅不告其實,曰:“走謁大王耳。”武夫揭水止路,引毅以進。謂毅曰:“當閉目,數息可達矣。”毅如其言,遂至其宮。始見臺閣相向,門戶千萬,奇草珍木,無所不有.夫乃止毅,停于大室之隅,曰:“客當居此以俟焉。”毅曰:“此何所也?”夫曰:“此靈虛殿也。”諦視之,則人間珍寶畢盡于此。柱以白璧,砌以青玉,床以珊瑚,簾以水精,雕琉璃于翠楣,飾琥珀于虹棟。奇秀深杳,不可殫言。然而王久不至。毅謂夫曰:“洞庭君安在哉?”曰:“吾君方幸玄珠閣,與太陽道士講《火經》,少選當畢。”毅曰:“何謂《火經》?”夫曰:“吾君,龍也。龍以水為神,舉一滴可包陵谷。道士,乃人也。人以火為神圣,發一燈可燎阿房。然而靈用不同,玄化各異。太陽道士精于人理,吾君邀以聽焉。”語畢而宮門辟,景從云合,而見一人,披紫衣,執青玉。夫躍曰:“此吾君也!”乃至前以告之。
君望毅而問曰:“豈非人間之人乎?”對曰:“然。”毅而設拜,君亦拜,命坐于靈虛之下。謂毅曰:“水府幽深,寡人暗昧,夫子不遠千里,將有為乎?”毅曰:“毅,大王之鄉人也。長于楚,游學于秦。昨下第,閑驅涇水右涘,見大王愛女牧羊于野,風鬟雨鬢,所不忍睹。毅因詰之,謂毅曰:‘為夫婿所薄,舅姑不念,以至于此’。悲泗淋漓,誠怛人心。遂托書于毅。毅許之,今以至此。”因取書進之。洞庭君覽畢,以袖掩面而泣曰:“老父之罪,不能鑒聽,坐貽聾瞽,使閨窗孺弱,遠罹構害。公,乃陌上人也,而能急之。幸被齒發,何敢負德!”詞畢,又哀咤良久。左右皆流涕。時有宦人密侍君者,君以書授之,令達宮中。須臾,宮中皆慟哭。君驚,謂左右曰:“疾告宮中,無使有聲,恐錢塘所知。”毅曰:“錢塘,何人也?”曰:“寡人之愛弟,昔為錢塘長,今則致政矣。”毅曰:“何故不使知?”曰:“以其勇過人耳。昔堯遭洪水九年者,乃此子一怒也。近與天將失意,塞其五山。上帝以寡人有薄德于古今,遂寬其同氣之罪。然猶縻系于此,故錢塘之人日日候焉。”語未畢,而大聲忽發,天拆地裂。宮殿擺簸,云煙沸涌。俄有赤龍長千余尺,電目血舌,朱鱗火鬣,項掣金鎖,鎖牽玉柱。千雷萬霆,激繞其身,霰雪雨雹,一時皆下。乃擘青天而飛去。毅恐蹶仆地。君親起持之曰:“無懼,固無害。”毅良久稍安,乃獲自定。因告辭曰:“愿得生歸,以避復來。”君曰:“必不如此。其去則然,其來則不然,幸為少盡繾綣。”因命酌互舉,以款人事。
俄而祥風慶云,融融恰怡,幢節玲瓏,簫韶以隨。紅妝千萬,笑語熙熙。中有一人,自然蛾眉,明珰滿身,綃縠參差。迫而視之,乃前寄辭者。然若喜若悲,零淚如絲。須臾,紅煙蔽其左,紫氣舒其右,香氣環旋,入于宮中。君笑謂毅曰:“涇水之囚人至矣。”君乃辭歸宮中。須臾,又聞怨苦,久而不已。有頃,君復出,與毅飲食。又有一人,披紫裳,執青玉,貌聳神溢,立于君左。君謂毅曰:“此錢塘也。”毅起,趨拜之。錢塘亦盡禮相接,謂毅曰:“女侄不幸,為頑童所辱。賴明君子信義昭彰,致達遠冤。不然者,是為涇陵之土矣。饗德懷恩,詞不悉心。”毅撝退辭謝,俯仰唯唯。然后回告兄曰:“向者辰發靈虛,巳至涇陽,午戰于彼,未還于此。中間馳至九天,以告上帝。帝知其冤,而宥其失。前所譴責,因而獲免。然而剛腸激發,不遑辭候,驚擾宮中,復忤賓客。愧惕慚懼,不知所失。”因退而再拜。君曰:“所殺幾何?”曰:“六十萬。”“傷稼乎?”曰:“八百里。”無情郎安在?”曰:“食之矣。”君憮然曰:“頑童之為是心也,誠不可忍,然汝亦太草草。賴上帝顯圣,諒其至冤。不然者,吾何辭焉?從此以去,勿復如是。”錢塘君復再拜。是夕,遂宿毅于凝光殿。
明日,又宴毅于凝碧宮。會友戚,張廣樂,具以醪醴,羅以甘潔。初,笳角鼙鼓,旌旗劍戟,舞萬夫于其右。中有一夫前曰:“此《錢塘破陣樂》。”旌杰氣,顧驟悍栗。座客視之,毛發皆豎。復有金石絲竹,羅綺珠翠,舞千女于其左,中有一女前進曰:“此《貴主還宮樂》。”清音宛轉,如訴如慕,坐客聽下,不覺淚下。二舞既畢,龍君大悅。錫以紈綺,頒于舞人,然后密席貫坐,縱酒極娛。酒酣,洞庭君乃擊席而歌曰:“大天蒼蒼兮,大地茫茫,人各有志兮,何可思量,狐神鼠圣兮,薄社依墻。雷霆一發兮,其孰敢當?荷貞人兮信義長,令骨肉兮還故鄉,齊言慚愧兮何時忘!”洞庭君歌罷,錢塘君再拜而歌曰:“上天配合兮,生死有途。此不當婦兮,彼不當夫。腹心辛苦兮,涇水之隅。風霜滿鬢兮,雨雪羅襦。賴明公兮引素書,令骨肉兮家如初。永言珍重兮無時無。”錢塘君歌闋,洞庭君俱起,奉觴于毅。毅踧踖而受爵,飲訖,復以二觴奉二君,乃歌曰:“碧云悠悠兮,涇水東流。傷美人兮,雨泣花愁。尺書遠達兮,以解君憂。哀冤果雪兮,還處其休。荷和雅兮感甘羞。山家寂寞兮難久留。欲將辭去兮悲綢繆。”歌罷,皆呼萬歲。洞庭君因出碧玉箱,貯以開水犀;錢塘君復出紅珀盤,貯以照夜璣:皆起進毅,毅辭謝而受。然后宮中之人,咸以綃彩珠璧,投于毅側。重疊煥赫,須臾埋沒前后。毅笑語四顧,愧謝不暇。洎酒闌歡極,毅辭起,復宿于凝光殿。
翌日,又宴毅于清光閣。錢塘因酒作色,踞謂毅曰:“不聞猛石可裂不可卷,義士可殺不可羞耶?愚有衷曲,欲一陳于公。如可,則俱在云霄;如不可,則皆夷糞壤。足下以為何如哉?”毅曰:“請聞之。”錢塘曰:“涇陽之妻,則洞庭君之愛女也。淑性茂質,為九姻所重。不幸見辱于匪人,今則絕矣。將欲求托高義,世為親戚,使受恩者知其所歸,懷愛者知其所付,豈不為君子始終之道者?”毅肅然而作,欻然而笑曰:“誠不知錢塘君孱困如是!毅始聞跨九州,懷五岳,泄其憤怒;復見斷金鎖,掣玉柱,赴其急難。毅以為剛決明直,無如君者。蓋犯之者不避其死,感之者不愛其生,此真丈夫之志。奈何蕭管方洽,親賓正和,不顧其道,以威加人?豈仆人素望哉!若遇公于洪波之中,玄山之間,鼓以鱗須,被以云雨,將迫毅以死,毅則以禽獸視之,亦何恨哉!今體被衣冠,坐談禮義,盡五常之志性,負百行怖之微旨,雖人世賢杰,有不如者,況江河靈類乎?而欲以蠢然之軀,悍然之性,乘酒假氣,將迫于人,豈近直哉!且毅之質,不足以藏王一甲之間。然而敢以不伏之心,勝王不道之氣。惟王籌之!”錢塘乃逡巡致謝曰:“寡人生長宮房,不聞正論。向者詞述疏狂,妄突高明。退自循顧,戾不容責。幸君子不為此乖問可也。”其夕,復飲宴,其樂如舊。毅與錢塘遂為知心友。
明日,毅辭歸。洞庭君夫人別宴毅于潛景殿,男女仆妾等悉出預會。夫人泣謂毅曰:“骨肉受君子深恩,恨不得展愧戴,遂至睽別。”使前涇陽女當席拜毅以致謝。夫人又曰:“此別豈有復相遇之日乎?”毅其始雖不諾錢塘之情,然當此席,殊有嘆恨之色。宴罷,辭別,滿宮凄然。贈遺珍寶,怪不可述。毅于是復循途出江岸,見從者十余人,擔囊以隨,至其家而辭去。毅因適廣陵寶肆,鬻其所得。百未發一,財已盈兆。故淮右富族,咸以為莫如。遂娶于張氏,亡。又娶韓氏。數月,韓氏又亡。徙家金陵。常以鰥曠多感,或謀新匹。有媒氏告之曰:“有盧氏女,范陽人也。父名曰浩,嘗為清流宰。晚歲好道,獨游云泉,今則不知所在矣。母曰鄭氏。前年適清河張氏,不幸而張夫早亡。母憐其少,惜其慧美,欲擇德以配焉。不識何如?”毅乃卜日就禮。既而男女二姓俱為豪族,法用禮物,盡其豐盛。金陵之士,莫不健仰。居月余,毅因晚入戶,視其妻,深覺類于龍女,而艷逸豐厚,則又過之。因與話昔事。妻謂毅曰:“人世豈有如是之理乎?”
經歲余,有一子。毅益重之。既產,逾月,乃秾飾換服,召毅于簾室之間,笑謂毅曰:“君不憶余之于昔也?”毅曰:“夙為姻好,何以為憶?”妻曰:“余即洞庭君之女也。涇川之冤,君使得白。銜君之恩,誓心求報。洎錢塘季父論親不從,遂至睽違。天各一方,不能相問。父母欲配嫁于濯錦小兒某。遂閉戶剪發,以明無意。雖為君子棄絕,分見無期。而當初之心,死不自替。他日父母憐其志,復欲馳白于君子。值君子累娶,當娶于張,已而又娶于韓。迨張、韓繼卒,君卜居于茲,故余之父母乃喜余得遂報君之意。今日獲奉君子,咸善終世,死無恨矣。”因嗚咽,泣涕交下。對毅曰:“始不言者,知君無重色之心。今乃言者,知君有感余之意。婦人匪薄,不足以確厚永心,故因君愛子,以托相生。未知君意如何?愁懼兼心,不能自解。君附書之日,笑謂妾曰:‘他日歸洞庭,慎無相避。’誠不知當此之際,君豈有意于今日之事乎?其后季父請于君,君固不許。君乃誠將不可邪,抑忿然邪?君其話之。”毅曰:“似有命者。仆始見君子,長涇之隅,枉抑憔悴,誠有不平之志。然自約其心者,達君之冤,余無及也。以言‘慎無相避’者,偶然耳,豈有意哉。洎錢塘逼迫之際,唯理有不可直,乃激人之怒耳。夫始以義行為之志,寧有殺其婿而納其妻者邪?一不可也。某素以操真為志尚,寧有屈于己而伏于心者乎?二不可也。且以率肆胸臆,酬酢紛綸,唯直是圖,不遑避害。然而將別之日。見君有依然之容,心甚恨之。終以人事扼束,無由報謝。吁,今日,君,盧氏也,又家于人間。則吾始心未為惑矣。從此以往,永奉歡好,心無纖慮也。”妻因深感嬌泣,良久不已。有頃,謂毅曰:“勿以他類,遂為無心,固當知報耳。夫龍壽萬歲,今與君同之。水陸無往不適。君不以為妄也。”毅嘉之曰:“吾不知國客乃復為神仙之餌!”。乃相與覲洞庭。既至,而賓主盛禮,不可具紀。
后居南海僅四十年,其邸第、輿馬、珍鮮、服玩,雖侯伯之室,無以加也。毅之族咸遂濡澤。以其春秋積序,容狀不衰。南海之人,靡不驚異。
洎開元中,上方屬意于神仙之事,精索道術。毅不得安,遂相與歸洞庭。凡十余歲,莫知其跡。
至開元末,毅之表弟薛嘏為京畿令,謫官東南。經洞庭,晴晝長望,俄見碧山出于遠波。舟人皆側立,曰:“此本無山,恐水怪耳。”指顧之際,山與舟相逼,乃有彩船自山馳來,迎問于嘏。其中有一人呼之曰:“柳公來候耳。”嘏省然記之,乃促至山下,攝衣疾上。山有宮闕如人世,見毅立于宮室之中,前列絲竹,后羅珠翠,物玩之盛,殊倍人間。毅詞理益玄,容顏益少。初迎嘏于砌,持嘏手曰:“別來瞬息,而發毛已黃。”嘏笑曰:“兄為神仙,弟為枯骨,命也。”毅因出藥五十丸遺嘏,曰:“此藥一丸,可增一歲耳。歲滿復來,無久居人世以自苦也。”歡宴畢,嘏乃辭行。自是已后,遂絕影響。嘏常以是事告于人世。殆四紀,嘏亦不知所在。
隴西李朝威敘而嘆曰:“五蟲之長,必以靈者,別斯見矣。人,裸也,移信鱗蟲。洞庭含納大直,錢塘迅疾磊落,宜有承焉。嘏詠而不載,獨可鄰其境。愚義之,為斯文。”
項羽之死
項王軍壁垓下,兵少食盡,漢軍及諸侯兵圍之數重。夜聞漢軍四面皆楚歌,項王乃大驚曰:“漢皆已得楚乎?是何楚人之多也!”項王則夜起,飲帳中。有美人名虞,常幸從;駿馬名騅,常騎之。于是項王乃悲歌慷慨,自為詩曰:“力拔山兮氣蓋世,時不利兮騅不逝。騅不逝兮可奈何,虞兮虞兮奈若何!”歌數闋,美人和之。項王泣數行下,左右皆泣,莫能仰視。
于是項王乃上馬騎,麾下壯士騎從者八百余人,直夜潰圍南出,馳走。平明,漢軍乃覺之,令騎將灌嬰以五千騎追之。項王渡淮,騎能屬者百余人耳。項王至陰陵,迷失道,問一田父,田父紿曰“左”。左,乃陷大澤中。以故漢追及之。項王乃復引兵而東,至東城,乃有二十八騎。漢騎追者數千人。項王自度不得脫。謂其騎曰:“吾起兵至今八歲矣,身七十余戰,所當者破,所擊者服,未嘗敗北,遂霸有天下。然今卒困于此,此天之亡我,非戰之罪也。今日固決死,愿為諸君快戰,必三勝之,為諸君潰圍,斬將,刈旗,令諸君知天亡我,非戰之罪也。”
乃分其騎以為四隊,四向。漢軍圍之數重。項王謂其騎曰:“吾為公取彼一將。”令四面騎馳下,期山東為三處。于是項王大呼馳下,漢軍皆披靡,遂斬漢一將。是時,赤泉侯為騎將,追項王,項王瞋目而叱之,赤泉侯人馬俱驚,辟易數里。與其騎會為三處。漢軍不知項王所在,乃分軍為三,復圍之。項王乃馳,復斬漢一都尉,殺數十百人,復聚其騎,亡其兩騎耳。乃謂其騎曰:“何如?”騎皆伏曰:“如大王言。”
于是項王乃欲東渡烏江。烏江亭長檥船待,謂項王曰:“江東雖小,地方千里,眾數十萬人,亦足王也。愿大王急渡。今獨臣有船,漢軍至,無以渡。”項王笑曰:“天之亡我,我何渡為!且籍與江東子弟八千人渡江而西,今無一人還,縱江東父兄憐而王我,我何面目見之?縱彼不言,籍獨不愧于心乎?”乃謂亭長曰:“吾知公長者。吾騎此馬五歲,所當無敵,嘗一日行千里,不忍殺之,以賜公。”乃令騎皆下馬步行,持短兵接戰。獨籍所殺漢軍數百人。項王身亦被十余創。顧見漢騎司馬呂馬童,曰:“若非吾故人乎?”馬童面之,指王翳曰:“此項王也。”項王乃曰:“吾聞漢購我頭千金,邑萬戶,吾為若德。”乃自刎而死。王翳取其頭,余騎相蹂踐爭項王,相殺者數十人。最其后,郎中騎楊喜,騎司馬呂馬童,郎中呂勝、楊武各得其一體。
蘇武傳(節選)
武字子卿,少以父任,兄弟并為郎,稍遷至栘中廄監。時漢連伐胡,數通使相窺觀。匈奴留漢使郭吉、路充國等前后十余輩,匈奴使來,漢亦留之以相當。天漢元年,且鞮侯單于初立,恐漢襲之,乃曰:「漢天子我丈人行也。」盡歸漢使路充國等。武帝嘉其義,乃遣武以中郎將使持節送匈奴使留在漢者,因厚賂單于,答其善意。
武與副中郎將張勝及假吏常惠等募士斥候百余人俱。既至匈奴,置幣遺單于;單于益驕,非漢所望也。方欲發使送武等,會緱王與長水虞常等謀反匈奴中。緱王者,昆邪王姊子也,與昆邪王俱降漢,后隨浞野侯沒胡中,及衛律所將降者,陰相與謀,劫單于母閼氏歸漢。會武等至匈奴。虞常在漢時,素與副張勝相知,私候勝曰:「聞漢天子甚怨衛律,常能為漢伏弩射殺之,吾母與弟在漢,幸蒙其賞賜。」張勝許之,以貨物與常。后月余,單于出獵,獨閼氏子弟在。虞常等七十余人欲發,其一人夜亡告之。單于子弟發兵與戰,緱王等皆死,虞常生得。
單于使衛律治其事。張勝聞之,恐前語發,以狀語武。武曰:「事如此,此必及我,見犯乃死,重負國!」欲自殺,勝惠共止之。虞常果引張勝。單于怒,召諸貴人議,欲殺漢使者。左伊秩訾曰:「即謀單于,何以復加?宜皆降之。」單于使衛律召武受辭。武謂惠等:「屈節辱命,雖生何面目以歸漢?」引佩刀自刺。衛律驚,自抱持武。馳召醫,鑿地為坎,置煴火,覆武其上,蹈其背,以出血。武氣絕,半日復息。惠等哭,輿歸營。單于壯其節,朝夕遣人候問武,而收系張勝。
武益愈。單于使使曉武,會論虞常,欲因此時降武。劍斬虞常已,律曰:「漢使張勝謀殺單于近臣,當死;單于募降者,赦罪。」舉劍欲擊之,勝請降。律謂武曰:「副有罪,當相坐。」武曰:「本無謀,又非親屬,何謂相坐?」復舉劍擬之,武不動。律曰:「蘇君,律前負漢歸匈奴,幸蒙大恩,賜號稱王,擁眾數萬,馬畜彌山,富貴如此。蘇君今日降,明日復然。空以身膏草野,誰復知之?」武不應。律曰:「君因我降,與君為兄弟;今不聽吾計,后雖復欲見我,尚可得乎?」武罵律曰:「汝為人臣子,不顧恩義,畔主背親,為降虜于蠻夷,何以女為見?且單于信女,使決人死生,不平心持正,反欲斗兩主觀禍敗。南越殺漢使者,屠為九郡;宛王殺漢使者,頭縣北闕;朝鮮殺漢使者,即時誅滅。獨匈奴未耳。若知我不降明,欲令兩國相攻,匈奴之禍,從我始矣!」律知武終不可脅,白單于。單于愈益欲降之。乃幽武置大窖中,絕不飲食。天雨雪。武臥,嚙雪與旃毛并咽之,數日不死。匈奴以為神,乃徙武北海上無人處,使牧羝。羝乳,乃得歸。別其官屬常惠等,各置他所。
武既至海上,廩食不至,掘野鼠去屮實而食之。杖漢節牧羊,臥起操持,節旄盡落。積五、六年,單于弟于靬王弋射海上。武能網紡繳,檠弓弩,于靬王愛之,給其衣食。三歲余,王病,賜武馬畜、服匿、穹廬。王死后,人眾徙去。其冬,丁令盜武牛羊,武復窮厄。
初,武與李陵俱為侍中。武使匈奴明年,陵降,不敢求武。久之,單于使陵至海上,為武置酒設樂。因謂武曰:「單于聞陵與子卿素厚,故使陵來說足下,虛心欲相待。終不得歸漢,空自苦亡人之地,信義安所見乎?前長君為奉車,從至雍棫陽宮,扶輦下除,觸柱,折轅,劾大不敬,伏劍自刎,賜錢二百萬以葬。孺卿從祠河東後土,宦騎與黃門駙馬爭船,推墮駙馬河中,溺死,宦騎亡。詔使孺卿逐捕。不得,惶恐飲藥而死。來時太夫人已不幸,陵送葬至陽陵。子卿婦年少,聞已更嫁矣。獨有女弟二人,兩女一男,今復十余年,存亡不可知。人生如朝露,何久自苦如此?陵始降時,忽忽如狂,自痛負漢;加以老母系保宮。子卿不欲降,何以過陵?且陛下春秋高,法令亡常,大臣亡罪夷滅者數十家,安危不可知。子卿尚復誰為乎?愿聽陵計,勿復有云!」
武曰:「武父子亡功德,皆為陛下所成就,位列將,爵通侯,兄弟親近,常愿肝腦涂地。今得殺身自效,雖蒙斧鉞湯鑊,誠甘樂之。臣事君,猶子事父也。子為父死,亡所恨,愿無復再言。」陵與武飲數日,復曰:「子卿,壹聽陵言。」武曰:「自分已死久矣!王必欲降武,請畢今日之歡,效死于前!」陵見其至誠,喟然嘆曰:「嗟呼!義士!陵與衛律之罪上通于天!」因泣下沾衿,與武決去。
陵惡自賜武,使其妻賜武牛羊數十頭。后陵復至北海上,語武:「區脫捕得云中生口,言太守以下吏民皆白服,曰:『上崩。』」武聞之,南鄉號哭,歐血,旦夕臨。數月,昭帝即位。數年,匈奴與漢和親。漢求武等。匈奴詭言武死。后漢使復至匈奴。常惠請其守者與俱,得夜見漢使,具自陳道。教使者謂單于言:「天子射上林中,得雁足有系帛書,言武等在某澤中。」使者大喜,如惠語以讓單于。單于視左右而驚,謝漢使曰:「武等實在。」于是李陵置酒賀武曰:「今足下還歸,揚名于匈奴,功顯于漢室,雖古竹帛所載,丹青所畫,何以過子卿!陵雖駑怯,令漢且貰陵罪,全其老母,使得奮大辱之積志,庶幾乎曹柯之盟。此陵宿昔之所不忘也!收族陵家,為世大戮,陵尚復何顧乎?已矣!令子卿知吾心耳!異域之人,壹別長絕!」陵起舞,歌曰:「徑萬里兮度沙幕,為君將兮奮匈奴。路窮絕兮矢刃摧,士眾滅兮名已隤,老母已死,雖欲報恩將安歸?」
陵泣下數行,因與武決。單于召會武官屬,前以降及物故,凡隨武還者九人。武以始元六年春至京師,詔武奉一太牢謁武帝園廟,拜為典屬國,秩中二千石,賜錢二百萬,公田二頃,宅一區。常惠徐圣趙終根皆拜為中郎,賜帛各二百匹。其余六人,老歸家,賜錢人十萬,復終身。常惠后至右將軍,封列侯,自有傳。武留匈奴凡十九歲,始以強壯出,及還,須發盡白。
報任安書(節選)
古者富貴而名摩滅,不可勝記,唯倜儻非常之人稱焉。蓋文王拘而演《周易》;仲尼厄而作《春秋》;屈原放逐,乃賦《離騷》;左丘失明,厥有《國語》;孫子臏腳,《兵法》修列;不韋遷蜀,世傳《呂覽》;韓非囚秦,《說難》《孤憤》;《詩》三百篇,大底圣賢發憤之所為作也。此人皆意有所郁結,不得通其道,故述往事、思來者。乃如左丘無目,孫子斷足,終不可用,退而論書策,以舒其憤,思垂空文以自見。
仆竊不遜,近自托于無能之辭,網羅天下放失舊聞,略考其行事,綜其終始,稽其成敗興壞之紀,上計軒轅,下至于茲,為十表,本紀十二,書八章,世家三十,列傳七十,凡百三十篇。亦欲以究天人之際,通古今之變,成一家之言。草創未就,會遭此禍,惜其不成,是以就極刑而無慍色。仆誠以著此書,藏之名山,傳之其人,通邑大都,則仆償前辱之責,雖萬被戮,豈有悔哉!然此可為智者道,難為俗人言也!
勸學
君子曰:學不可以已。
青,取之于藍,而青于藍;冰,水為之,而寒于水。木直中繩,輮以為輪,其曲中規。雖有槁暴(pù),不復挺者,輮使之然也。故木受繩則直,金就礪則利,君子博學而日參省乎己,則知明而行無過矣。
故不登高山,不知天之高也;不臨深溪,不知地之厚也;不聞先王之遺言,不知學問之大也。干、越、夷、貉之子,生而同聲,長而異俗,教使之然也。詩曰:“嗟爾君子,無恒安息。靖共爾位,好是正直。神之聽之,介爾景福。”神莫大于化道,福莫長于無禍。
吾嘗終日而思矣,不如須臾之所學也;吾嘗跂而望矣,不如登高之博見也。登高而招,臂非加長也,而見者遠;順風而呼,聲非加疾也,而聞者彰。假輿馬者,非利足也,而致千里;假舟楫者,非能水也,而絕江河。君子生非異也,善假于物也。(君子生 通:性)
南方有鳥焉,名曰蒙鳩,以羽為巢,而編之以發,系之葦苕,風至苕折,卵破子死。巢非不完也,所系者然也。西方有木焉,名曰射干,莖長四寸,生于高山之上,而臨百仞之淵,木莖非能長也,所立者然也。蓬生麻中,不扶而直;白沙在涅,與之俱黑。蘭槐之根是為芷,其漸之滫,君子不近,庶人不服。其質非不美也,所漸者然也。故君子居必擇鄉,游必就士,所以防邪辟而近中正也。
物類之起,必有所始。榮辱之來,必象其德。肉腐出蟲,魚枯生蠹。怠慢忘身,禍災乃作。強自取柱,柔自取束。邪穢在身,怨之所構。施薪若一,火就燥也,平地若一,水就濕也。草木疇生,禽獸群焉,物各從其類也。是故質的張,而弓矢至焉;林木茂,而斧斤至焉;樹成蔭,而眾鳥息焉。醯酸,而蚋聚焉。故言有招禍也,行有招辱也,君子慎其所立乎!
積土成山,風雨興焉;積水成淵,蛟龍生焉;積善成德,而神明自得,圣心備焉。故不積跬步,無以至千里;不積小流,無以成江海。騏驥一躍,不能十步;駑馬十駕,功在不舍。鍥而舍之,朽木不折;鍥而不舍,金石可鏤。蚓無爪牙之利,筋骨之強,上食埃土,下飲黃泉,用心一也。蟹六跪而二螯,非蛇鱔之穴無可寄托者,用心躁也。
是故無冥冥之志者,無昭昭之明;無惛惛之事者,無赫赫之功。行衢道者不至,事兩君者不容。目不能兩視而明,耳不能兩聽而聰。螣蛇無足而飛,鼫鼠五技而窮。《詩》曰:“尸鳩在桑,其子七兮。淑人君子,其儀一兮。其儀一兮,心如結兮!”故君子結于一也。
昔者瓠巴鼓瑟,而流魚出聽;伯牙鼓琴,而六馬仰秣。故聲無小而不聞,行無隱而不形 。玉在山而草木潤,淵生珠而崖不枯。為善不積邪?安有不聞者乎?
學惡乎始?惡乎終?曰:其數則始乎誦經,終乎讀禮;其義則始乎為士,終乎為圣人, 真積力久則入,學至乎沒而后止也。故學數有終,若其義則不可須臾舍也。為之,人也;舍 之,禽獸也。故書者,政事之紀也;詩者,中聲之所止也;禮者,法之大分,類之綱紀也。 故學至乎禮而止矣。夫是之謂道德之極。禮之敬文也,樂之中和也,詩書之博也,春秋之微 也,在天地之間者畢矣。 君子之學也,入乎耳,著乎心,布乎四體,形乎動靜。端而言,蝡而動,一可以為法則。小人之學也,入乎耳,出乎口;口耳之間,則四寸耳,曷足以美七尺之軀哉!古之學者為己,今之學者為人。君子之學也,以美其身;小人之學也,以為禽犢。故不問而告謂之傲,問一而告二謂之囋。傲、非也,囋、非也;君子如向矣。
學莫便乎近其人。禮樂法而不說,詩書故而不切,春秋約而不速。方其人之習君子之說,則尊以遍矣,周于世矣。故曰:學莫便乎近其人。
學之經莫速乎好其人,隆禮次之。上不能好其人,下不能隆禮,安特將學雜識志,順詩書而已耳。則末世窮年,不免為陋儒而已。將原先王,本仁義,則禮正其經緯蹊徑也。若挈裘領,詘五指而頓之,順者不可勝數也。不道禮憲,以詩書為之,譬之猶以指測河也,以戈舂黍也,以錐餐壺也,不可以得之矣。故隆禮,雖未明,法士也;不隆禮,雖察辯,散儒也。
問楛者,勿告也;告楛者,勿問也;說楛者,勿聽也。有爭氣者,勿與辯也。故必由其道至,然后接之;非其道則避之。故禮恭,而后可與言道之方;辭順,而后可與言道之理;色從而后可與言道之致。故未可與言而言,謂之傲;可與言而不言,謂之隱;不觀氣色而言,謂瞽。故君子不傲、不隱、不瞽,謹順其身。詩曰:“匪交匪舒,天子所予。”此之謂也。
百發失一,不足謂善射;千里蹞步不至,不足謂善御;倫類不通,仁義不一,不足謂善學。學也者,固學一之也。一出焉,一入焉,涂巷之人也;其善者少,不善者多,桀紂盜跖也;全之盡之,然后學者也。
君子知夫不全不粹之不足以為美也,故誦數以貫之,思索以通之,為其人以處之,除其害者以持養之。使目非是無欲見也,使耳非是無欲聞也,使口非是無欲言也,使心非是無欲慮也。及至其致好之也,目好之五色,耳好之五聲,口好之五味,心利之有天下。是故權利不能傾也,群眾不能移也,天下不能蕩也。生乎由是,死乎由是,夫是之謂德操。德操然后能定,能定然后能應。能定能應,夫是之謂成人。天見其明,地見其光,君子貴其全也。
答司馬諫議書
某啟:昨日蒙教,竊以為與君實游處相好之日久,而議事每不合,所操之術多異故也。雖欲強聒,終必不蒙見察,故略上報,不復一一自辨。重念蒙君實視遇厚,于反覆不宜鹵莽,故今具道所以,冀君實或見恕也。
蓋儒者所爭,尤在于名實,名實已明,而天下之理得矣。今君實所以見教者,以為侵官、生事、征利、拒諫,以致天下怨謗也。某則以謂受命于人主,議法度而修之于朝廷,以授之于有司,不為侵官;舉先王之政,以興利除弊,不為生事;為天下理財,不為征利;辟邪說,難壬人,不為拒諫。至于怨誹之多,則固前知其如此也。
人習于茍且非一日,士大夫多以不恤國事、同俗自媚于眾為善,上乃欲變此,而某不量敵之眾寡,欲出力助上以抗之,則眾何為而不洶洶然?盤庚之遷,胥怨者民也,非特朝廷士大夫而已;盤庚不為怨者故改其度,度義而后動,是而不見可悔故也。如君實責我以在位久,未能助上大有為,以膏澤斯民,則某知罪矣;如曰今日當一切不事事,守前所為而已,則非某之所敢知。
無由會晤,不任區區向往之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