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秋夜洞庭湖對月歌
長風霾云莽千里,云氣蓬蓬天冒水。
風收云散波乍平,倒轉青天作湖底。
初看落日沉波紅,素月欲升天斂容。
舟人回首盡東望,吞吐故在馮夷宮。
須臾忽自波心上,鏡面橫開十余丈。
月光浸水水浸天,一派空明互回蕩。
此時驪龍潛最深,目炫不得銜珠吟。
巨魚無知作騰踔,鱗甲一動千黃金。
人間此境知難必,快意翻從偶然得。
遙聞漁父唱歌來,始覺中秋是今夕。
濰縣署中寄舍弟墨第一書
讀書以過目成誦為能,最是不濟事。
眼中了了,心下匆匆,方寸無多,往來應接不暇,如看場中美色,一眼即過,與我何與也?千古過目成誦,孰有如孔子者乎?讀《易》至韋編三絕,不知翻閱過幾千百遍來,微言精義,愈探愈出,愈研愈入,愈往而不知其所窮。雖生知安行之圣,不廢困勉下學之功也。東坡讀書不用兩遍,然其在翰林讀《阿房宮賦》至四鼓,老吏苦之,坡灑然不倦。豈以一過即記,遂了其事乎!惟虞世南、張睢陽、張方平,平生書不再讀,迄無佳文。
且過輒成誦,又有無所不誦之陋。即如《史記》百三十篇中,以《項羽本紀》為最,而《項羽本紀》中,又以巨鹿之戰(zhàn)、鴻門之宴、垓下之會為最。反覆誦觀,可欣可泣,在此數(shù)段耳。若一部《史記》,篇篇都讀,字字都記,豈非沒分曉的鈍漢!更有小說家言,各種傳奇惡曲,及打油詩詞,亦復寓目不忘,如破爛廚柜,臭油壞醬悉貯其中,其齷齪亦耐不得。
峽江寺飛泉亭記
余年來觀瀑屢矣,至峽江寺而意難決舍,則飛泉一亭為之也。
凡人之情,其目悅,其體不適,勢不能久留。天臺之瀑,離寺百步,雁宕瀑旁無寺。他若匡廬,若羅浮,若青田之石門,瀑未嘗不奇,而游者皆暴日中,踞危崖,不得從容以觀,如傾蓋交,雖歡易別。
惟粵東峽山,高不過里許,而磴級紆曲,古松張覆,驕陽不炙。過石橋,有三奇樹鼎足立,忽至半空,凝結為一。凡樹皆根合而枝分,此獨根分而枝合,奇已。
登山大半,飛瀑雷震,從空而下。瀑旁有室,即飛泉亭也。縱橫丈馀,八窗明凈,閉窗瀑聞,開窗瀑至。人可坐可臥,可箕踞,可偃仰,可放筆研,可瀹茗置飲,以人之逸,待水之勞,取九天銀河,置幾席間作玩。當時建此亭者,其仙乎!
僧澄波善弈,余命霞裳與之對枰。于是水聲、棋聲、松聲、鳥聲,參錯并奏。頃之,又有曳杖聲從云中來者,則老僧懷遠抱詩集尺許,來索余序。于是吟詠之聲又復大作。天籟人籟,合同而化。不圖觀瀑之娛,一至于斯,亭之功大矣!
坐久,日落,不得已下山,宿帶玉堂。正對南山,云樹蓊郁,中隔長江,風帆往來,妙無一人肯泊岸來此寺者。僧告余曰:“峽江寺俗名飛來寺。”余笑曰:“寺何能飛?惟他日余之魂夢或飛來耳!”僧曰:“無征不信。公愛之,何不記之!”余曰:“諾。”已遂述數(shù)行,一以自存,一以與僧。
天臺石梁雨后觀瀑歌
雁湫之瀑煙蒼蒼,中條之瀑雷硠硠,匡廬之瀑浩浩如河江。
惟有天臺之瀑不奇在瀑奇石梁,如人側臥一肱張。
力能撐開八萬四千丈,放出青霄九道銀河霜。
我來正值連朝雨,兩崖逼束風愈怒。
松濤一涌千萬重,奔泉沖奪游人路。
重岡四合如重城,震電萬車爭殷轔。
山頭草木思他徙,但有虎嘯蒼龍吟。
須臾雨盡月華濕,月瀑更較雨瀑謐。
千山萬山惟一音,耳畔眾響皆休息。
靜中疑是曲江濤,此則云垂彼海立。
我曾觀潮更觀瀑,浩氣胸中兩儀塞。
不以目視以耳聽,齋心三日鈞天瑟。
造物貺我良不慳,所至江山縱奇特。
山僧掉頭笑休道,雨瀑月瀑那如冰瀑妙。
破玉裂瓊凝不流,黑光中線空明窈。
層冰積壓忽一摧,天崩地坼空晴昊。
前冰已裂后冰乘,一日玉山百頹倒。
是時樵牧無聲游屐絕,老僧扶杖窮幽討。
山中勝不傳山外,武陵難向漁郎道。
語罷月落山茫茫,但覺石梁之下煙蒼蒼、雷硠硠,挾以風雨浩浩如河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