獄中上母書
不孝完淳今日死矣!以身殉父,不得以身報母矣!痛自嚴(yán)君見背,兩易春秋,冤酷日深,艱辛歷盡。本圖復(fù)見天日,以報大仇,恤死榮生,告成黃土;奈天不佑我,鐘虐先朝,一旅才興,便成齏粉。去年之舉,淳已自分必死,誰知不死,死于今日也。斤斤延此二年之命,菽水之養(yǎng)無一日焉。致慈君托跡于空門,生母寄生于別姓,一門漂泊,生不得相依,死不得相問;淳今日又溘然先從九京:不孝之罪,上通于天!
嗚呼!雙慈在堂,下有妹女,門祚衰薄,終鮮兄弟。淳一死不足惜,哀哀八口,何以為生?雖然,已矣!淳之身,父之所遺;淳之身,君之所用。為父為君,死亦何負(fù)于雙慈!但慈君推干就濕,教禮習(xí)詩,十五年如一日。嫡母慈惠,千古所難,大恩未酬,令人痛絕。——慈君托之義融女兄,生母托之昭南女弟。
淳死之后,新婦遺腹得雄,便以為家門之幸。如其不然,萬勿置后!會稽大望,至今而零極矣!節(jié)義文章,如我父子者幾人哉?立一不肖后如西銘先生,為人所詬笑,何如不立之為愈耶!嗚呼!大造茫茫,總歸無后。有一日中興再造,則廟食千秋,豈止麥飯豚蹄,不為餒鬼而已哉!若有妄言立后者,淳且與先文忠在冥冥誅殛頑嚚,決不肯舍!
兵戈天地,淳死后,亂且未有定期。雙慈善保玉體,無以淳為念。二十年后,淳且與先文忠為北塞之舉矣!勿悲勿悲!相托之言,慎勿相負(fù)!武功甥將來大器,家事盡以委之。寒食盂蘭,一杯清酒,一盞寒燈,不至作若敖之鬼,則吾愿畢矣!新婦結(jié)褵二年,賢孝素著。武功甥好為我善待之。亦武功渭陽情也。
語無倫次,將死言善。痛哉痛哉!人生孰無死?貴得死所耳!父得為忠臣,子得為孝子。含笑歸太虛,了我分內(nèi)事。大道本無生,視身若敝屣。但為氣所激,緣悟天人理。惡夢十七年,報仇于來世。神游天地間,可以無愧矣!
“獄中上母書”譯文及注釋
譯文
不孝完淳而今死了!以身體奉獻(xiàn)給父親,不能再以身體來報答母親了。自從父親離我而去,悲痛地過去了兩個年頭。怨恨慘痛越積越深,歷盡了艱難辛苦。本來希圖重見天日,以報大仇,使死者得到贈恤,生者獲得榮耀,向九泉之下的父親報告我們的成功。無奈上天不保佑我們,把災(zāi)禍集中于先朝,一支軍隊剛一起來,就立即被粉碎。去年的義舉,我已自以為非死不可,誰知當(dāng)時不死,卻死于今天!短短地延續(xù)了兩年的生命,卻沒有一天得以孝養(yǎng)母親。以致尊貴的慈母托身于空門,生母則寄生在異姓之家。一門漂泊,活著不能相互依靠,有人死了也不能相互安慰,我今日又奄忽先赴九泉,不孝之罪的深重,連上天都已知曉了。
唉!兩位母親都健在,下面又有妹妹、女兒,家運(yùn)衰敗,并無兄弟。我死了并不足惜,我所哀痛不已的,是家庭的眾多人口今后怎么生活。雖然如此,但是,就這樣吧!我的身體是父親遺給我的,我的身體是為國君所用的,為父為君而死,又哪里是辜負(fù)兩位母親呢?但尊貴的慈母對我愛護(hù)備至,教我學(xué)禮習(xí)詩,十五年來從未改變,嫡母如此慈愛恩惠,千百年來所少有。大恩未曾報答,使我悲痛到了極點(diǎn)!——現(xiàn)在我只得把尊貴的慈母托付給義融姊,把生母托付給昭南妹了。
我死之后,如果妻子能得到一個遺腹子,那就是家門的幸運(yùn)。如果不然,千萬不要另立后嗣。會稽的大望族至今如此零落已極。節(jié)義文章像我父子這樣的有幾個呢?像西銘先生那樣地立一個不肖的后嗣,為旁人所詬罵譏笑,還不如不立為好!唉!天地是無窮無盡的,家族卻不可能永遠(yuǎn)綿延不絕。有一日朝廷中興重建,那么,我們就能千百年地在廟中接受祭祀、供養(yǎng),又哪里只是享受麥飯豚蹄,不至成為餓鬼而已呢?如果有人妄言另立后嗣,我與父親在冥中一定要誅殺這個頑固愚蠢之人,決不饒恕他!
兵戈遍布天地,我死之后,戰(zhàn)亂不會有停止之日。兩位母親請好好保重玉體,不要再把我掛在心里。二十年之后,我跟父親將要掃平北方邊境!不要悲傷,不要悲傷!我所囑托的話,千萬不要違背。武功甥是未來大有成就的人物,家里的事都交托他。寒食節(jié)和七月十五,以一杯清酒,一盞寒燈來供我,使我不至于成為無人祭祀的餓鬼,我的愿望就已達(dá)到了。妻子與我成婚二年以來,賢孝素來為人所深知,武功甥為我好好地看待她,這也是武功甥的渭陽之情!
語無倫次,而這都是將死之時的肺腑之言。悲痛,太悲痛了!但是,人有哪個是不死的呢?貴在死得其所。父親能成為忠臣,兒子能成為孝子。含笑歸天,完成我的分內(nèi)之事。從佛教的原理來說,一切事物本都未嘗生存,我把自己的身體看得像破舊的鞋子一樣地不足珍惜。我只是為剛正之氣所激,因而懂得了天人之理。十七年來只是一場惡夢,報仇在于來世。我的神魂將遨游于天地之間,我對一切都毫無愧怍。
注釋
不孝:作者自稱。過去在寫給父母的信件中或祭奠父母的悼詞中,普遍地自稱“不孝(子)”。
嚴(yán)君:對父親的敬稱。見背:去世。
兩易春秋:換了兩次春秋,即過了兩年。作者父親在兩年前——弘光元年(年)殉國。
冤酷:冤仇與慘痛。
復(fù)見天日:指恢復(fù)明朝。
恤死榮生:使死去的人(指其父)得到撫恤,使活著的人(指其母)得到榮封。
告成黃土:把復(fù)國成功的事向祖先的墳?zāi)辜栏妗?/p>
鐘:聚焦虐:指上天懲罰。先朝:指明朝。
一旅:指吳易的抗清軍隊剛剛崛起。夏完淳參加了吳易的軍隊,擔(dān)任參謀。
齏(jī)粉:碎粉末。這里比喻被擊潰。
去年之舉:指隆武二年(年)起兵抗清失敗事。吳易兵敗后,夏完淳只身流亡。
自分:自料。
斤斤:僅僅。
菽水之養(yǎng):代指對父母的供養(yǎng)。語出《禮記·檀弓下》:“啜菽飲水盡其歡,斯之謂孝。”
慈君:作者的嫡母盛氏。托跡:藏身。空門:佛門。
生母:作者生母陸氏,是夏允彝的妾。寄生:寄居。
溘(kè)然:忽然。從:追隨。九京:泛指墓地。
雙慈:嫡母與生母。
門祚(zuò):家運(yùn)。
終鮮兄弟:這里指沒有兄弟。
推干就濕:把床上干處讓給幼兒,自己睡在濕處,指母親撫育子女的辛勞。
義融女兄:作者的姐姐夏淑吉,號義融。
昭南女弟:作者的妹妹夏惠吉,號昭南。
新婦:這里指作者的妻子。雄:男孩。
置后:抱養(yǎng)別人的孩子為后嗣。
會稽大望:這里指夏姓大族。古代傳說,夏禹曾會諸侯于會稽。于是后來會稽姓夏的人就說禹是他們的祖先。
零極:零落到極點(diǎn)。
西銘先生:張溥,別號西銘。明末文學(xué)家,復(fù)社的領(lǐng)袖。死于崇禎十四年(公元年),無后,次年由錢謙益等代為立嗣。錢謙益后來投降了清朝。人們認(rèn)為這有損張溥的名節(jié)。
“大造”兩句:如果上天不明,讓明朝滅亡了,那么即使自己有后,也會被殺,終歸無后。大造:造化,指天。茫茫:不明。
“有一日”四句:將來如果明朝恢復(fù)自己為抗清而死,縱或無后,也將萬古千秋地受人祭祀,何止像普通人那樣只享受簡單的祭品,不會做餓死鬼呢?中興再造:指明朝恢復(fù)。廟食:指鬼神在祠廟里享受祭祀。麥飯豚蹄:指簡單的祭品。餒(něi)鬼:挨餓的鬼。
文忠:夏允彝死后,南明魯王謚為文忠公。冥冥:陰間。誅殛(jí):誅殺。頑囂(wán yín):愚頑而多言不正的人。
“二十年后”二句:意思是如果死后再度為人,那么二十年后,還要與父親在北方起兵反清。
武功甥:作者姐姐夏淑吉的兒子侯檠字武功。大器:大材。
寒食:這里指清明節(jié),是人們上墳祭祖的時節(jié)盂蘭:舊俗的農(nóng)歷七月十五日燃燈祭祀,超度鬼魂,稱盂蘭盆會。
若敖之鬼:沒有后嗣按時祭祀的餓鬼。若敖:若敖氏,春秋時楚國公族名。這一族的后代令尹子文看到族人子越椒行為不正估計他可能會給整個家庭帶來災(zāi)難,臨死前,對族人哭著說:“鬼猶求食,若敖氏之鬼,不其餒而。”后來,若敖氏終于因為越椒叛楚而被滅了全族。
結(jié)縭(lí):代指成婚。
渭陽情:指甥舅之間的情誼。《詩經(jīng)·秦風(fēng)·渭陽》有“我送舅氏,曰至渭陽”句。據(jù)說是寫晉公子重耳出亡,秦穆公收容他做晉君送他歸國時,他的外甥康公送他到渭水之陽,作詩贈別。后世遂用渭陽比喻甥舅。
將死言善:語出《論語·泰伯》:“人之將死,其言也善”。
太虛:天。
“大道”句:依照道家的說法,人本來是從無而生,死后又歸于無
敝屣(xǐ):破草鞋。
氣:正義之氣,激:激發(fā)
“緣悟”句:因為明白了天意與人事的關(guān)系。
“獄中上母書”鑒賞
賞析
此文共五段,第一段申訴與母訣別的原因,中間三個段分別從三個方面立下遺言,感謝母親的養(yǎng)育之恩,囑咐安排家人的生活和自己的身后事,最后一段抒發(fā)與母訣別的慷慨之情。全文條理清晰,層次分明,悲壯蒼涼,一唱三嘆,雄強(qiáng)恣肆,感人至深。
首先觸動讀者的,是夏完淳“不得以身報母”的遺恨。他想到,“慈君推干就濕,教禮習(xí)詩,十五年如一日;嫡母慈惠,千古所難。大恩未酬,令人痛絕”。這是對雙慈養(yǎng)育之恩的崇高禮贊,也越發(fā)映襯出作者“大恩未酬”的負(fù)疚之情。有道是,“誰言寸草心,報得三春暉”,慈母的恩惠,本來就難報于萬一,更何況夏完淳又自感“菽水之養(yǎng)無一日”。做兒子的除了自省和自責(zé)之外,看來是不可能作其他解釋了。但此書的一二兩節(jié),卻對不能“報母”的原因做了情理交融的陳述,讀來令人感佩。作者將“報國”、“殉父”與“報母”的關(guān)系串通起來加以闡述,指出:“淳之身,父之所遺;淳之身,君之所用。為父為君,死亦何負(fù)于雙慈?”這就把能否真正“報母”,放到了抗清復(fù)明的民族斗爭大背景下來考察。只要“天日”尚未“復(fù)見”,殺父之“大仇”一日未報,作者就不能心安理得地承歡于雙慈的膝下。換句話說,夏完淳是以繼承父親的報國之志,來報答母親的養(yǎng)育之恩的,他不想做一只廝守在母親身邊的碌碌無為的家雀,而要到反抗民族壓迫的斗爭風(fēng)云中,一展鴻鵠之雄圖,這才是真正的“報母”。如此情懷,中國古代的許多民族志士已用各種形式的語言鏗鏘有力地抒寫、陳述過了,而夏完淳在這封信中不是一味地明理,是寓理于真誠的、熾烈的念母之情。
信的前兩節(jié),作者袒露了回環(huán)起伏的內(nèi)心波濤:他首先想到的是“不孝”、“不得以身報母”,但不在此多作停留,而是筆鋒一轉(zhuǎn),痛惜地回顧了“一旅才興,便成齏粉”的抗清義舉,憂國之情暫時淹沒了念母之情。他痛定思痛,覺得去年不死,竟死于今日,實在是必然中的偶然既然以身許國,遲早總是要捐軀的。以此為情感轉(zhuǎn)換的契機(jī),他又一下子想到了雙慈,“斤斤延此二年之命,菽水之養(yǎng)無一日焉”,自己勤于王事,匆匆就是二載,卻沒有一天供養(yǎng)母親,啜菽飲水盡其歡,令人肝腸寸斷。于是,念母之心潮陡漲,“致慈君托跡于空門,生母寄生于別姓,一門漂泊,生不得相依,死不得相問。淳今日又溘然先從九京,不孝之罪,上通于天”,這些難以言表的痛楚、無法消解的遺恨,一齊壅塞在筆端,逼出了第二節(jié)的“嗚呼!……何以為生”。這是感情激流凝澀的大漩,作者的內(nèi)心天平幾乎完全傾向于“哀哀八口”。但是,就在這一瞬間,報國之情又猛地突破一家之私,義無反顧地發(fā)出了“雖然,已矣”的莊嚴(yán)誓言,推出了“為父為君,死亦何負(fù)于雙慈”的光彩論斷。至此,難解的人生命題似乎已經(jīng)解開,執(zhí)著的念母之情又趁勢抬起頭來,故有了“但慈君推干就濕……”這樣“令人痛絕”的文字,以及托養(yǎng)雙慈的不得而已的安排。
總觀上述感情的起伏變化,可體察到:夏完淳是在“剪不斷,理還亂”的矛盾思緒中處理情理關(guān)系的,他終于在生命的最后關(guān)頭一如既往地把握住了人生的舵柄,恰當(dāng)?shù)貙ⅰ皥髧迸c“報母”有機(jī)地融合在一起,顯示了少年英雄的崇高思想境界。
正由于他毫不矯飾,自然坦蕩,所以才格外叫人感到可親、可敬、可信、可嘆。與一、二兩節(jié)相映照的是,第三節(jié)以斬釘截鐵的語氣,告白母親“萬勿置后”。夏完淳之所以如此決斷,是因為他對這個問題看得很深。那是一個大浪淘沙的年代,許多大家子弟喪失民族氣節(jié),認(rèn)賊作父,已為人所詬笑,故不能輕率從事,使夏家平添不肖子孫。再者,如若“中興再造”,“我父子”一定會“廟食千秋”,那也比享受子孫們的“麥飯豚蹄”好得多這種見解,固然反映了年僅十七的夏完淳,已在大風(fēng)大浪中鍛煉得相當(dāng)成熟,但更主要的還是滿腔碧血的強(qiáng)有力的迸射。他已經(jīng)立下了破家報國的壯志,即使破釜沉舟、斷絕后嗣也在所不惜。所以,他在交待這一要事時口氣相當(dāng)嚴(yán)厲:“若有妄言立后者,淳且與先文忠在冥冥誅殛頑嚚,決不肯舍!”
接下來,文意偏重于安慰家人,詠嘆人生,另一側(cè)面勾勒出夏完淳的性格風(fēng)貌。他懇望雙慈保重玉體;他指望寒食盂蘭時節(jié)的一杯清酒、一盞寒燈;他牽掛結(jié)褵二年、賢孝素著的妻子;他以五言詩式的詠唱來抒發(fā)豪情,感悟哲理,冷對屠刀,神游天地。
創(chuàng)作背景
夏完淳十四歲即隨父親夏允彝、老師陳子龍參加抗清活動,父親殉國后,又佐吳易在太湖起義。永歷元年(清順治四年,1647年)七月,他被捕,械送南京;九月就義,年僅十七歲。夏完淳在南京獄中時,他自知必死,也懷著視死如歸的精神,但“以身殉父”,卻不能“以身報母”,留下許多遺憾,于是寫下了《獄中上母書》——這一封寫給嫡母盛氏的訣別信。
夏完淳簡介
明代·夏完淳的簡介

夏完淳(1631~1647)原名復(fù),字存古,號小隱、靈首(一作靈胥),乳名端哥,漢族,明松江府華亭縣(現(xiàn)上海市松江)人,明末著名詩人,少年抗清英雄,民族英雄。夏允彝子。七歲能詩文。十四歲從父及陳子龍參加抗清活動。魯王監(jiān)國授中書舍人。事敗被捕下獄,賦絕命詩,遺母與妻,臨刑神色不變。著有《南冠草》、《續(xù)幸存錄》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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獄中上母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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兵戈天地,淳死后,亂且未有定期。雙慈善保玉體,無以淳為念。二十年后,淳且與先文忠為北塞之舉矣!勿悲勿悲!相托之言,慎勿相負(fù)!武功甥將來大器,家事盡以委之。寒食盂蘭,一杯清酒,一盞寒燈,不至作若敖之鬼,則吾愿畢矣!新婦結(jié)褵二年,賢孝素著。武功甥好為我善待之。亦武功渭陽情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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送窮文
元和六年正月乙丑晦,主人使奴星結(jié)柳作車,縛草為船,載糗輿糧,牛繫軛下,引帆上檣。三揖窮鬼而告之曰:“聞子行有日矣,鄙人不敢問所涂,竊具船與車,備載糗粻,日吉時良,利行四方,子飯一盂,子啜一觴,攜朋摯儔,去故就新,駕塵風(fēng),與電爭先,子無底滯之尤,我有資送之恩,子等有意于行乎?”
屏息潛聽,如聞音聲,若嘯若啼,砉敥嘎嚶,毛發(fā)盡豎,竦肩縮頸,疑有而無,久乃可明,若有言者曰:“吾與子居,四十年余,子在孩提,吾不子愚,子學(xué)子耕,求官與名,惟子是從,不變于初。門神戶靈,我叱我呵,包羞詭隨,志不在他。子遷南荒,熱爍濕蒸,我非其鄉(xiāng),百鬼欺陵。太學(xué)四年,朝韮暮鹽,唯我保汝,人皆汝嫌。自初及終,未始背汝,心無異謀,口絕行語,於何聽聞,云我當(dāng)去?是必夫子信讒,有間于予也。我鬼非人,安用車船,鼻齅臭香,糗粻可捐。單獨(dú)一身,誰為朋儔,子茍備知,可數(shù)已不?子能盡言,可謂圣智,情狀既露,敢不回避。”
主人應(yīng)之曰:“予以吾為真不知也耶!子之朋儔,非六非四,在十去五,滿七除二,各有主張,私立名字,捩手覆羹,轉(zhuǎn)喉觸諱,凡所以使吾面目可憎、語言無味者,皆子之志也。——其名曰智窮:矯矯亢亢,惡園喜方,羞為奸欺,不忍傷害;其次名曰學(xué)窮:傲數(shù)與名,摘抉杳微,高挹群言,執(zhí)神之機(jī);又其次曰文窮:不專一能,怪怪奇奇,不可時施,祗以自嬉;又其次曰命窮:影與行殊,而丑心妍,利居眾后,責(zé)在人先;又其次曰交窮:磨肌戛骨,吐出心肝,企足以待,寘我仇怨。凡此五鬼,為吾五患,饑我寒我,興訛造訕,能使我迷,人莫能間,朝悔其行,暮已復(fù)然,蠅營狗茍,驅(qū)去復(fù)還。”
言未畢,五鬼相與張眼吐舌,跳踉偃仆,抵掌頓腳,失笑相顧。徐謂主人曰:“子知我名,凡我所為,驅(qū)我令去,小黠大癡。人生一世,其久幾何,吾立子名,百世不磨。小人君子,其心不同,惟乖於時,乃與天通。攜持琬琰,易一羊皮,飫于肥甘,慕彼糠糜。天下知子,誰過于予。雖遭斥逐,不忍于疏,謂予不信,請質(zhì)詩書。”
主人于是垂頭喪氣,上手稱謝,燒車與船,延之上座。
擬挽歌辭·其三
荒草何茫茫,白楊亦蕭蕭。
嚴(yán)霜九月中,送我出遠(yuǎn)郊。
四面無人居,高墳正嶕峣。
馬為仰天鳴,風(fēng)為自蕭條。
幽室一已閉,千年不復(fù)朝。
千年不復(fù)朝,賢達(dá)無奈何。
向來相送人,各自還其家。
親戚或余悲,他人亦已歌。
死去何所道,托體同山阿。
胡笳十八拍
我生之初尚無為,我生之后漢祚衰。天不仁兮降亂離,地不仁兮使我逢此時。干戈日尋兮道路危,民卒流亡兮共哀悲。煙塵蔽野兮胡虜盛,志意乖兮節(jié)義虧。對殊俗兮非我宜,遭忍辱兮當(dāng)告誰?笳一會兮琴一拍,心憤怨兮無人知。
戎羯逼我兮為室家,將我行兮向天涯。云山萬重兮歸路遐,疾風(fēng)千里兮揚(yáng)塵沙。人多暴猛兮如虺蛇,控弦被甲兮為驕奢。兩拍張弦兮弦欲絕,志摧心折兮自悲嗟。
越漢國兮入胡城,亡家失身兮不如無生。氈裘為裳兮骨肉震驚,羯羶?yōu)槲顿馔鞫粑仪椤\惫男鈴囊惯_(dá)明,胡風(fēng)浩浩兮暗塞營。傷今感晉兮三拍成,銜悲畜恨兮何時平。
無日無夜兮不思我鄉(xiāng)土,稟氣合生兮莫過我最苦。天災(zāi)國亂兮人無主,唯我薄命兮沒戎虜。殊俗心異兮身難處,嗜欲不同兮誰可與語!尋思涉歷兮多艱阻,四拍成兮益凄楚。
雁南征兮欲寄邊聲,雁北歸兮為得漢青。雁飛高兮邈難尋,空斷腸兮思愔愔。攢眉向月兮撫雅琴,五拍泠泠兮意彌深。
冰霜凜凜兮身苦寒,饑對肉酪兮不能餐。夜間隴水兮聲嗚咽,朝見長城兮路杳漫。追思往日兮行李難,六拍悲來兮欲罷彈。
日暮風(fēng)悲兮邊聲四起,不知愁心兮說向誰是!原野蕭條兮烽戍萬里,俗賤老弱兮少壯為美。逐有水草兮安家葺壘,牛羊滿野兮聚如蜂蟻。草盡水竭兮羊馬皆徙,七拍流恨兮惡居于此。
為天有眼兮何不見我獨(dú)漂流?為神有靈兮何事處我天南海北頭?我不負(fù)天兮天何配我殊匹?我不負(fù)神兮神何殛我越荒州?制茲八拍兮擬排憂,何知曲成兮心轉(zhuǎn)愁。
天無涯兮地?zé)o邊,我心愁兮亦復(fù)然。人生倏忽兮如白駒之過隙,然不得歡樂兮當(dāng)我之盛年。怨兮欲問天,天蒼蒼兮上無緣。舉頭仰望兮空云煙,九拍懷情兮誰與傳?
城頭烽火不曾滅,疆場征戰(zhàn)何時歇?殺氣朝朝沖塞門,胡風(fēng)夜夜吹邊月。故鄉(xiāng)隔兮音生絕,哭無聲兮氣將咽。一生辛苦兮緣別離,十拍悲深兮淚成血。
我非食生而惡死,不能捐身兮心有以。生仍冀得兮歸桑梓,死當(dāng)埋骨兮長已矣。日居月諸兮在戎壘,胡人寵我兮有二子。鞠之育之兮不羞恥,憋之念之兮生長邊鄙。十有一拍兮因茲起,哀響纏綿兮徹心髓。
東風(fēng)應(yīng)律兮暖氣多,知是漢家天子兮布陽和。羌胡蹈舞兮共謳歌,兩國交歡兮罷兵戈。忽遇漢使兮稱近詔,遺千金兮贖妾身。喜得生還兮逢圣君,嗟別稚子兮會無因。十有二拍兮哀樂均,去住兩情兮難具陳。
不謂殘生兮卻得旋歸,撫抱胡兒兮注下沾衣。漢使迎我兮四牡騑騑,胡兒號兮誰得知?與我生死兮逢此時,愁為子兮日無光輝,焉得羽翼兮將汝歸。一步一遠(yuǎn)兮足難移,魂消影絕兮恩愛遺。十有三拍兮弦急調(diào)悲,肝腸攪刺兮人莫我知。
身歸國兮兒莫之隨,心懸懸兮長如饑。四時萬物兮有盛衰,唯我愁苦兮不暫移。山高地闊兮見汝無期,更深夜闌兮夢汝來斯。夢中執(zhí)手兮一喜一悲,覺后痛吾心兮無休歇時。十有四拍兮涕淚交垂,河水東流兮心是思。
十五拍兮節(jié)調(diào)促,氣填胸兮誰識曲?處穹廬兮偶殊俗。愿得歸來兮天從欲,再還漢國兮歡心足。心有懷兮愁轉(zhuǎn)深,日月無私兮曾不照臨。子母分離兮意難怪,同天隔越兮如商參,生死不相知兮何處尋!
十六拍兮思茫茫,我與兒兮各一方。日東月西兮徒相望,不得相隨兮空斷腸。對萱草兮憂不忘,彈鳴琴兮情何傷!今別子兮歸故鄉(xiāng),舊怨平兮新怨長!泣血仰頭兮訴蒼蒼,胡為生兮獨(dú)罹此殃!
十七拍兮心鼻酸,關(guān)山阻修兮行路難。去時懷土兮心無緒,來時別兒兮思漫漫。塞上黃蒿兮枝枯葉干,沙場白骨兮刀痕箭瘢。風(fēng)霜凜凜兮春夏寒,人馬饑豗兮筋力單。豈知重得兮入長安,嘆息欲絕兮淚闌干。
胡笳本自出胡中,緣琴翻出音律同。十八拍兮曲雖終,響有余兮思無窮。是知絲竹微妙兮均造化之功,哀樂各隨人心兮有變則通。胡與漢兮異域殊風(fēng),天與地隔兮子西母東。苦我怨氣兮浩于長空,六合雖廣兮受之應(yīng)不容!
還舊居
疇昔家上京,六載去還歸。
今日始復(fù)來,惻愴多所悲。
阡陌不移舊,邑屋或時非。
履歷周故居,鄰老罕復(fù)遺,
步步尋往跡,有處特依依。
流幻百年中,寒暑日相推。
常恐大化盡,氣力不及衰。
撥置且莫念,一觴聊可揮。
滿江紅·大風(fēng)泊黃巢磯下
激浪輸風(fēng),偏絕分、乘風(fēng)破浪。灘聲戰(zhàn)、冰霜競冷,雷霆失壯。鹿角狼頭休地險,龍蟠虎踞無天相。問何人喚汝作黃巢?真還謗。
雨欲退,云不放。海欲進(jìn),江不讓。早堆垝一笑,萬機(jī)俱喪。老去已忘行止計,病來莫算安危帳。是鐵衣著盡著僧衣,堪相傍。
座右銘
無道人之短,無說己之長。
施人慎勿念,受施慎勿忘。
世譽(yù)不足慕,唯仁為紀(jì)綱。
隱心而后動,謗議庸何傷?
無使名過實,守愚圣所臧。
在涅貴不淄,曖曖內(nèi)含光。
柔弱生之徒,老氏誡剛強(qiáng)。
硁硁鄙夫介,悠悠故難量。
慎言節(jié)飲食,知足勝不祥。
行之茍有恒,久久自芬芳。
獨(dú)醒賦
有貴介公子,生王謝家,冰玉其身,委身糟丘,度越醉鄉(xiāng)。一日,謂劉子曰:“曲蘗之盛,棄土相似,釀海為酒。他人視之,以為酒耳。吾門如市,吾心如水。獨(dú)不見吾廳事之南,豈亦吾之胸次哉?矮屋數(shù)間,琴書罷陳。日出內(nèi)其有余閑,散疲苶于一伸。摩挲手植之竹,枝葉蔚然其色青。此非管庫之主人乎?其實超眾人而獨(dú)醒。”
劉子曰:“公子不飲,何有于醉?醉猶不知,醒為何謂?若我者,蓋嘗從事于此矣。少而桑蓬,有志四方。東上會稽,南窺衡湘,西登岷峨之顛,北游爛漫乎荊襄。悠悠風(fēng)塵,隨舉子以自鳴。上皇帝之書,客諸侯之門。發(fā)《鴻寶》之秘藏,瑰乎雄辭而偉文。得不逾于一言,放之如萬馬之駿奔。半生江湖,流落齟齬。追前修兮不逮,途益遠(yuǎn)而日暮。始寄于酒以自適,終能酕醄而涉其趣。操卮執(zhí)瓢,拍浮酒船。痛飲而談《離騷》,白眼仰臥而看天。雖然,此特其大凡爾。有時墜車,眼花落井。顛倒乎衣裳,弁峨側(cè)而不整。每事盡廢,違昏而莫省。人猶曰:‘是其酩酊者然也。’至于起舞捋須,不遜罵坐,芥視天下之士;以二豪為螟蛉與蜾贏,兆謗稔怒,或賈奇禍,矧又欲多酌我耶?今者不然,我非故吾。覺非其未遠(yuǎn),掃習(xí)氣于一除。厭飲杯酒,與瓶罌而日疏。清明宛在其躬,泰宇定而室虛。臂猶醯酸出雞,蓮生于泥;糞壤積而菌芝,疾驅(qū)于通道大都而去其蒺藜。當(dāng)如是也,豈不甚奇矣哉!夫以易為樂者由于險,以常為樂者本于變,是故汩沒于墾非者,始知真是;出人于善惡者,始認(rèn)真善。今公子富貴出于襁褓,詩書起于門閥,頡頏六館,世襲科甲,游戲官箴,嚴(yán)以自律。所謂不颣之珠、無瑕之璧,又何用判醒醉于二物?”
公子聞而笑曰:“夫無倫者醉之語,有味者醒之說。先生舌雖瀾翻而言有條理,胸次磊落而論不訛雜。子固以我為未知醒之境界,我亦以子為強(qiáng)為醉之分別。”
于是取酒對酌,清夜深沉,撥活火兮再紅,燭花燦兮熒熒。淡乎相對而忘言,不知其孰為醉而孰為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