鈷鉧潭西小丘記
得西山后八日,尋山口西北道二百步,又得鈷鉧潭。西二十五步,當湍而浚者為魚梁。梁之上有丘焉,生竹樹。其石之突怒偃蹇,負土而出,爭為奇狀者,殆不可數(shù)。其嵚然相累而下者,若牛馬之飲于溪;其沖然角列而上者,若熊羆之登于山。
丘之小不能一畝,可以籠而有之。問其主,曰:“唐氏之棄地,貨而不售。”問其價,曰:“止四百。”余憐而售之。李深源、元克己時同游,皆大喜,出自意外。即更取器用,鏟刈穢草,伐去惡木,烈火而焚之。嘉木立,美竹露,奇石顯。由其中以望,則山之高,云之浮,溪之流,鳥獸之遨游,舉熙熙然回巧獻技,以效茲丘之下。枕席而臥,則清泠之狀與目謀,瀯瀯之聲與耳謀,悠然而虛者與神謀,淵然而靜者與心謀。不匝旬而得異地者二,雖古好事之士,或未能至焉。
噫!以茲丘之勝,致之灃、鎬、鄠、杜,則貴游之士爭買者,日增千金而愈不可得。今棄是州也,農(nóng)夫漁父,過而陋之,賈四百,連歲不能售。而我與深源、克己獨喜得之,是其果有遭乎!書于石,所以賀茲丘之遭也。
“鈷鉧潭西小丘記”譯文及注釋
譯文
(我)找到西山后的第八天,沿著山口向西北走兩百步,又發(fā)現(xiàn)了鈷鉧潭。鈷鉧潭西面二十五步(的地方),在水流急而深處是一道壩。壩頂上有一座小丘,(小丘)上面生長著竹子和樹木。小丘上的石頭突出隆起、高然聳立,破土而出、爭奇斗怪的,幾乎(多得)數(shù)不清。那些重疊著、相負而下的石頭,好像是(俯身)在小溪里喝水的牛馬;那些高聳突出、如獸角斜列往上沖的石頭,好像是在山上攀登的棕熊。
小丘很小,不到一畝,可以把它裝到籠子里占有它。(我)打聽它的主人是誰,(有人)說:“這是唐家不要的地方,想出售卻賣不出去。”(我)問它的價錢,(有人)說:“只要四百文。”我很喜歡(這個小丘),就(把它)買了下來。李深源、元克己這時和我一起游覽,(他們)都非常高興,(認為這是)出乎意料的收獲。(我們)隨即輪流拿起工具,鏟割雜草,砍伐雜樹,點燃大火把它們燒掉。美好的樹木樹立起來了,秀美的竹子顯露出來了,奇峭的石頭呈現(xiàn)出來了。(我們)站在小丘中間眺望,(只見)高高的山嶺、漂浮的云朵、潺潺的溪流、自由自在游玩的飛鳥走獸,全都歡快地呈巧獻技,來為這個小丘效力。(我們在小丘上)枕著石頭席地而臥,眼睛觸及的是清澈明凈的景色,耳朵觸及的是淙淙潺潺的水聲,精神感受到的是悠遠空曠的浩然之氣,心靈感受到的是恬靜幽深的境界。不滿十天(我)就得到了兩處風(fēng)景勝地,即使古代愛好山水的人士,也許沒有到過這地方吧。
唉!憑著這小丘優(yōu)美的景色,(如果)把它放到(京都附近的)灃、鎬、鄠、杜(等這些繁華的地方),那么喜歡游賞的、爭相購買的人每天增加幾千文錢(購買)反而(恐怕)更加買不到。如今(它)被拋棄在(這荒僻的)永州,連農(nóng)民、漁夫走過也鄙視它,售價(只有)四百文錢,一連幾年也賣不出去。而唯獨我和李深源、元克己因為得到它了而高興,難道遇到這個小丘真的要靠運氣嗎?(我)把這篇文章寫在石碑上,用來祝賀(我和)這小丘的遇合。
注釋
尋:通“循”,沿著。
道:行走。
步:指跨一步的距離。
潭:原選本無,據(jù)中華書局版《柳河?xùn)|集》補。
湍(tuān):急流。
浚(jùn):深水。
魚梁:用石砌成的攔截水流、中開缺口以便捕魚的堰。
突怒:形容石頭突出隆起。
偃蹇(yǎnjiǎn):形容石頭高聳的姿態(tài)。
殆:幾乎,差不多。
嵚(qīn)然:山勢高峻的樣子。
沖(chòng)然:向上或向前的樣子。
角列:爭取排到前面去,一說,像獸角那樣排列。
羆(pí):棕熊。
不能:不足,不滿,不到。
籠:包籠,包羅。
貨:賣,出售。
不售:賣不出去。
憐:愛惜。
售:買。
更:輪番,一次又一次。
器用:器具,工具。
刈(yì):割。
其中:小丘的當中。
舉:全。
熙熙然:和悅的樣子。
回巧:呈現(xiàn)巧妙的姿態(tài),
技:指景物姿態(tài)的各自的特點。
效:效力,盡力貢獻。
清泠(líng):形容景色清涼明澈。
謀:這里是接觸的意思。
瀯瀯(yíngyíng):象聲詞,像水回旋的聲音。
匝(zā)旬:滿十天。匝,周。旬,十天為一旬。
雖:即使,縱使,就是。
好(hào)事:愛好山水。
或:或許,只怕,可能。
焉:表示估量語氣。
勝:指優(yōu)美的景色。
陋:鄙視,輕視。
連歲:多年,接連幾年。
其:豈,難道。
遭:遇合,運氣。
所以:用來……的。
“鈷鉧潭西小丘記”鑒賞
鑒賞
內(nèi)容結(jié)構(gòu)
第一段,寫小丘的基本情況。“得西山后八日,尋山口西北道二百步,又得鈷鉧潭。西二十五步,當湍而浚者為魚梁。”兩句,介紹發(fā)現(xiàn)小丘的時間及小丘的方位。“梁之上有丘焉,生竹樹。”句后的第一段內(nèi)容,寫小丘的景物。鈷鉧潭的形勢主體是水,小丘的形勢主體則是石。作者僅用“生竹樹”三字概括其一般景物,而把重點放在寫山石的奇特上。著重描寫石的“奇”,主要運用了擬人的手法。“突怒偃蹇”,不僅寫出了石的形狀,更寫出了石的神態(tài);“負土而出”的“出”字,又寫出了石的動作;“爭為奇狀者”的“爭”字突出了山石不甘心被埋在泥土中、頑強地抗爭逆境的品格:不甘心被埋在泥土中,也可看作是作者自身品格的寫照。石的奇狀既多到殆不可數(shù),作者無法寫盡,于是舉出其中的兩組作為代表,“其然相累而下者,若牛馬之飲于溪;其沖然角列而上者,若熊羆之登于山”一句,既是對偶又運用比擬的方法,形象地將一堆堆靜止的無生命的石頭描繪成了一群群虎虎有生氣的牛馬和猛獸,生動細致,聯(lián)想奇妙,下筆傳神,可謂“詞出意表,而刻畫無上”。
第二段,寫小丘的遭遇和小丘帶給自己的享受。小丘美好奇特卻被主人拋棄,作者自然萌生購買的念頭。“唐氏之棄地,貨而不售”明寫的是小丘的遭遇,實際上暗含著作者自身的遭遇;作者被貶到永州,懷才不遇,同樣是被遺棄,和小丘的命運非常相似。“價止四百”進一步印證了小丘售價之低廉,同時也暗含著作者被無辜貶低的憤慨。得到小丘后,“即更取器用,鏟刈穢草,伐去惡木,烈火而焚之。”這番去除務(wù)盡的行動,是對自然界穢草惡木的憎惡,又傳達出作者對社會邪惡勢力的深惡痛絕,聲東擊西,指桑罵槐而已。“立”、“露”、“顯”三個動詞,準確地表現(xiàn)了作者除去穢草惡木的成果,暗含作者鋤奸扶良、改革朝政的主張和理想。“山之高,云之浮,溪之流,鳥獸之遨游,舉熙熙然回巧獻技,以效茲丘之下”可見新生的小丘恢復(fù)了它天然幽美的風(fēng)姿,主要寫外部景致,把靜物寓于動態(tài)之中。“枕席而臥,則清泠之狀與目謀,瀯瀯之聲與耳謀,悠然而虛者與神謀,淵然而靜者與心謀”這一段排比句寫作者的感受,其所描繪的境界同文章開頭有明顯不同:開頭寫被棄山石的姿態(tài),抒發(fā)了作者憤世疾時的憤慨;此時寫在整修后的小丘上所感受到的暫時的怡適和寧靜,既顯示了小丘的價值,也表現(xiàn)作者為自己在不滿一旬的時間里得到兩處奇異的地方,而感到由衷的欣慰。
最后一段,作者直抒胸臆。作者感嘆同樣一個小丘,在繁華之地被爭相購買,在窮鄉(xiāng)僻壤遭人鄙視。被棄置的小丘“農(nóng)夫過而陋之”,卻被作者和他的朋友賞識從而徹底地改變了命運;如此前寫小丘之勝,后寫棄擲之感,高興之余頓處凄清,轉(zhuǎn)折之中獨見幽憐,名為小丘,實為作者。“而我與深源、克己獨喜得之,是其果有遭乎”一句表明了小丘遭人鄙視的原因;“果有遭”一是說小丘被“我”喜而得之,是它有了好的際遇,得到了賞識,二是說自己的遭遇同小丘一樣;正如宋人洪邁所說:“士之處世,遇與不遇,其亦如是哉!”,劉海峰認為“前寫小丘之勝,后寫棄擲之感,轉(zhuǎn)折獨見幽冷”,也是這個意思。“書于石,所以賀茲丘之遭也”最后說明寫此文的目的,字面上是祝賀小丘得到賞識,真正的用意是為自己被貶謫的不公平待遇而氣惱和憂傷,通過“賀茲丘之遭”來發(fā)泄胸中的積郁。
文學(xué)價值
永州山水,在柳宗元之前,并不為世人所知。但是這些偏居荒蕪的山水景致,在柳宗元的筆下,卻表現(xiàn)出別具洞天的審美特征,極富藝術(shù)生命力。正如清人劉熙載在《藝概·文概》中所說:“柳州記山水,狀人物,論文章,無不形容盡致;其自命為‘牢籠百態(tài)’,固宜。”柳宗元時而大筆揮灑,描摹永州山水的高曠之美,使寂寥冷落的永州山水給人以氣勢磅礴之感。
《鈷鉧潭西小丘記》不是客觀描摹自然風(fēng)景,而是蘊藏著作者深厚的思想感情。他慨嘆這樣美好的風(fēng)景被遺棄在僻遠的荒野中無人賞識,受人輕蔑,正是借以傾吐自己的抱負和才能被埋沒、遭打擊的不平之鳴。正如他在《愚溪詩序》中所說,他是以心與筆“漱滌萬物,牢籠百態(tài)”。像《鈷鉧潭西小丘記》中所寫的景物“清泠之狀與目謀,瀴瀴之聲與耳謀,悠然而虛者與神謀,淵然而靜者與心謀”,這山水便不僅僅是一種視覺、聽覺的客觀對象,而是投射了作者心境的活生生的親切的自然。所以,他筆下的山水,都具有他所向往的高潔、幽靜、清雅的情趣,也有他詩中孤寂、凄清、幽怨的格調(diào)。在同病相憐的情況下,能夠努力發(fā)掘、欣賞這遺棄的美好風(fēng)景的只有柳宗元,而能夠安慰孤苦受辱的柳宗元的也就是這些山水了。
《永州八記》對自然美的描繪,貴在精雕細刻出一種幽深之美。八記描寫的大都是眼前小景,如小丘、小石潭、小石澗、小石城山等,柳宗元總是以小見大,猶如沙里淘金,提煉出一副副價值連城的藝術(shù)精品。如《小石潭記》對小石潭周圍環(huán)境的描寫,“四面竹樹環(huán)合,寂寥無人,凄神寒骨,悄愴幽邃”,創(chuàng)造出一種空無人跡的山野清幽之美。又如《石渠記》對小石渠之水流經(jīng)之處細膩的刻畫,在長不過十許步的小水渠上,一處處幽麗的小景,美不勝收。越過石渠是昌蒲掩映、苔蘚環(huán)繞的石泓,又折而西行,旁陷巖石之下是幅員不足百尺、魚兒穿梭的清深的小水潭,又向北曲行,則全都是詭石、怪木、奇卉、美竹。
作者眼前的這些小景,幽深宜人,展示出永州山水的特有風(fēng)姿。柳宗元曾經(jīng)說:“余雖不合于俗,亦頗以文墨自慰,漱滌萬物,牢籠百態(tài),而無所避之。”他的意思就是說雖然因永貞革新遭挫,但他未改本色,于是借山水之題,發(fā)胸中之氣,洗滌天地間萬物,囊括大自然的百態(tài),在用筆贊賞山水美的同時,把自己和山水融化在一起,借以尋求人生真諦,聊以自慰。因而,柳宗元在《永州八記》中刻畫永州山水的形象美、色彩美和動態(tài)美,不是純客觀地描摹自然,而是以山水自喻,賦予永州山水以血肉靈魂,把永州山水性格化了。可以說,永州山水之美就是柳宗元人格美的藝術(shù)寫照,可謂情景交融。
創(chuàng)作背景
公元805年,柳宗元被貶到永州當司馬。永州是個偏僻的山溝,柳宗元在此整整住了十年。柳宗元寄情山水,創(chuàng)作了大量的詩歌散文;著名的《永州八記》就是柳宗元在永州時寫成的。《鈷鉧潭西小丘記》是八記中的第三篇,屬于山水游記。
柳宗元簡介
唐代·柳宗元的簡介

柳宗元(773年-819年),字子厚,唐代河?xùn)|(今山西運城)人,杰出詩人、哲學(xué)家、儒學(xué)家乃至成就卓著的政治家,唐宋八大家之一。著名作品有《永州八記》等六百多篇文章,經(jīng)后人輯為三十卷,名為《柳河?xùn)|集》。因為他是河?xùn)|人,人稱柳河?xùn)|,又因終于柳州刺史任上,又稱柳柳州。柳宗元與韓愈同為中唐古文運動的領(lǐng)導(dǎo)人物,并稱“韓柳”。在中國文化史上,其詩、文成就均極為杰出,可謂一時難分軒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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應(yīng)科目時與人書
月日,愈再拜:天地之濱,大江之濆,有怪物焉,蓋非常鱗凡介之品匹儔也。其得水,變化風(fēng)雨,上下于天不難也。
其不及水,蓋尋常尺寸之間耳,無高山大陵曠途絕險為之關(guān)隔也,然其窮涸,不能自致乎水,為獱獺之笑者,蓋十八九矣。如有力者,哀其窮而運轉(zhuǎn)之,蓋一舉手一投足之勞也。然是物也,負其異於眾也,且曰:“爛死于沙泥,吾寧樂之;若俯首貼耳,搖尾而乞憐者,非我之志也。”是以有力者遇之,熟視之若無睹也。其死其生,固不可知也。
今又有有力者當其前矣,聊試仰首一鳴號焉,庸詎知有力者不哀其窮而忘一舉手,一投足之勞,而轉(zhuǎn)之清波乎?其哀之,命也;其不哀之,命也;知其在命,而且鳴號之者,亦命也。
愈今者,實有類于是,是以忘其疏愚之罪,而有是說焉。閣下其亦憐察之。
祝英臺近·水縱橫
與客飲瓢泉,客以泉聲喧靜為問。余醉,未及答。或以“蟬噪林逾靜”代對,意甚美矣。翌日為賦此詞以褒之也。
水縱橫,山遠近,拄杖占千頃。老眼羞明,水底看山影。度教水動山搖,吾生堪笑,似此個、青山無定。
一瓢飲,人問“翁愛飛泉,來尋個中靜;繞屋聲喧,怎做靜中鏡”?“我眠君且歸休,維摩方丈,待天女、散花時問。”
親政篇
《易》之《泰》:“上下交而其志同。”其《否》曰:“上下不交而天下無邦。”蓋上之情達于下,下之情達于上,上下一體,所以為“泰”。下之情壅閼而不得上聞,上下間隔,雖有國而無國矣,所以為“否”也。
交則泰,不交則否,自古皆然,而不交之弊,未有如近世之甚者。君臣相見,止于視朝數(shù)刻;上下之間,章奏批答相關(guān)接,刑名法度相維持而已。非獨沿襲故事,亦其地勢使然。何也?國家常朝于奉天門,未嘗一日廢,可謂勤矣。然堂陛懸絕,威儀赫奕,御史糾儀,鴻臚舉不如法,通政司引奏,上特視之,謝恩見辭,湍湍而退,上何嘗治一事,下何嘗進一言哉?此無他,地勢懸絕,所謂堂上遠于萬里,雖欲言無由言也。
愚以為欲上下之交,莫若復(fù)古內(nèi)朝之法。蓋周之時有三朝:庫門之外為正朝,詢謀大臣在焉;路門之外為治朝,日視朝在焉;路門之內(nèi)為內(nèi)朝,亦曰燕朝。《玉藻》云:“君日出而視朝,退視路寢聽政。” 蓋視朝而見群臣,所以正上下之分;聽政而視路寢,所以通遠近之情。漢制:大司馬、左右前后將軍、侍中、散騎諸吏為中朝,丞相以下至六百石為外朝。唐皇城之北南三門曰承天,元正、冬至受萬國之朝貢,則御焉,蓋古之外朝也。其北曰太極門,其西曰太極殿,朔、望則坐而視朝,蓋古之正朝也。又北曰兩儀殿,常日聽朝而視事,蓋古之內(nèi)朝也。宋時常朝則文德殿,五日一起居則垂拱殿,正旦、冬至、圣節(jié)稱賀則大慶殿,賜宴則紫宸殿或集英殿,試進士則崇政殿。侍從以下,五日一員上殿,謂之輪對,則必入陳時政利害。內(nèi)殿引見,亦或賜坐,或免穿靴,蓋亦有三朝之遺意焉。蓋天有三垣,天子象之。正朝,象太極也;外朝,象天市也;內(nèi)朝,象紫微也。自古然矣。
國朝圣節(jié)、冬至、正旦大朝則會奉天殿,即古之正朝也。常日則奉天門,即古之外朝也。而內(nèi)朝獨缺。然非缺也,華蓋、謹身、武英等殿,豈非內(nèi)朝之遺制乎?洪武中如宋濂、劉基,永樂以來如楊士奇、楊榮等,日侍左右,大臣蹇義、夏元吉等,常奏對便殿。于斯時也,豈有壅隔之患哉?今內(nèi)朝未復(fù),臨御常朝之后,人臣無復(fù)進見,三殿高閟,鮮或窺焉。故上下之情,壅而不通;天下之弊,由是而積。孝宗晚年,深感有慨于斯,屢召大臣于便殿,講論天下事。方將有為,而民之無祿,不及睹至治之美,天下至今以為恨矣。
惟陛下遠法圣祖,近法孝宗,盡鏟近世壅隔之弊。常朝之外,即文華、武英二殿,仿古內(nèi)朝之意,大臣三日或五日一次起居,侍從、臺諫各一員上殿輪對;諸司有事咨決,上據(jù)所見決之,有難決者,與大臣面議之;不時引見群臣,凡謝恩辭見之類,皆得上殿陳奏。虛心而問之,和顏色而道之,如此,人人得以自盡。陛下雖身居九重,而天下之事燦然畢陳于前。外朝所以正上下之分,內(nèi)朝所以通遠近之情。如此,豈有近時壅隔之弊哉?唐、虞之時,明目達聰,嘉言罔伏,野無遺賢,亦不過是而已。
留侯論
古之所謂豪杰之士者,必有過人之節(jié)。人情有所不能忍者,匹夫見辱,拔劍而起,挺身而斗,此不足為勇也。天下有大勇者,卒然臨之而不驚,無故加之而不怒。此其所挾持者甚大,而其志甚遠也。
夫子房受書于圯上之老人也,其事甚怪;然亦安知其非秦之世,有隱君子者出而試之。觀其所以微見其意者,皆圣賢相與警戒之義;而世不察,以為鬼物,亦已過矣。且其意不在書。
當韓之亡,秦之方盛也,以刀鋸鼎鑊待天下之士。其平居無罪夷滅者,不可勝數(shù)。雖有賁、育,無所復(fù)施。夫持法太急者,其鋒不可犯,而其勢未可乘。子房不忍忿忿之心,以匹夫之力而逞于一擊之間;當此之時,子房之不死者,其間不能容發(fā),蓋亦已危矣。
千金之子,不死于盜賊,何者?其身之可愛,而盜賊之不足以死也。子房以蓋世之才,不為伊尹、太公之謀,而特出于荊軻、聶政之計,以僥幸于不死,此圯上老人所為深惜者也。是故倨傲鮮腆而深折之。彼其能有所忍也,然后可以就大事,故曰:“孺子可教也。”
楚莊王伐鄭,鄭伯肉袒牽羊以逆;莊王曰:“其君能下人,必能信用其民矣。”遂舍之。勾踐之困于會稽,而歸臣妾于吳者,三年而不倦。且夫有報人之志,而不能下人者,是匹夫之剛也。夫老人者,以為子房才有余,而憂其度量之不足,故深折其少年剛銳之氣,使之忍小忿而就大謀。何則?非有生平之素,卒然相遇于草野之間,而命以仆妾之役,油然而不怪者,此固秦皇之所不能驚,而項籍之所不能怒也。
觀夫高祖之所以勝,而項籍之所以敗者,在能忍與不能忍之間而已矣。項籍唯不能忍,是以百戰(zhàn)百勝而輕用其鋒;高祖忍之,養(yǎng)其全鋒而待其弊,此子房教之也。當淮陰破齊而欲自王,高祖發(fā)怒,見于詞色。由此觀之,猶有剛強不忍之氣,非子房其誰全之?
太史公疑子房以為魁梧奇?zhèn)ィ錉蠲材巳鐙D人女子,不稱其志氣。嗚呼!此其所以為子房歟!
鄭莊公戒飭守臣
秋七月,公會齊侯、鄭伯伐許。庚辰,傅于許。潁考叔取鄭伯之旗蝥弧以先登,子都自下射之,顛。瑕叔盈又以蝥弧登,周麾而呼曰:“君登矣!”鄭師畢登。壬午,遂入許。許莊公奔衛(wèi)。齊侯以許讓公。公曰:“君謂許不共,故從君討之。許既伏其罪矣。雖君有命,寡人弗敢與聞。”乃與鄭人。
鄭伯使許大夫百里奉許叔以居許東偏,曰:“天禍許國,鬼神實不逞于許君,而假手于我寡人,寡人唯是一二父兄不能共億,其敢以許自為功乎?寡人有弟,不能和協(xié),而使糊其口于四方,其況能久有許乎?吾子其奉許叔以撫柔此民也,吾將使獲也佐吾子。若寡人得沒于地,天其以禮悔禍于許,無寧茲許公復(fù)奉其社稷,唯我鄭國之有請謁焉,如舊昏媾,其能降以相從也。無滋他族實逼處此,以與我鄭國爭此土也。吾子孫其覆亡之不暇,而況能禋祀許乎?寡人之使吾子處此,不惟許國之為,亦聊以固吾圉也。”乃使公孫獲處許西偏,曰:“凡而器用財賄,無置于許。我死,乃亟去之!吾先君新邑于此,王室而既卑矣,周之子孫日失其序。夫許,大岳之胤也。天而既厭周德矣,吾其能與許爭乎?”
君子謂鄭莊公“于是乎有禮。禮,經(jīng)國家,定社稷,序民人,利后嗣者也。許,無刑而伐之,服而舍之,度德而處之,量力而行之,相時而動,無累后人,可謂知禮矣。”(序民人 一作:序人民)
光武帝臨淄勞耿弇
車駕至臨溜自勞軍,群臣大會。帝謂弇曰:“昔韓信破歷下以開基,今將軍攻祝阿以發(fā)跡,此皆齊之西界,功足相方。而韓信襲擊已降,將軍獨拔勍敵,其功乃難于信也。又田橫烹酈生,及田橫降,高帝詔衛(wèi)尉,不聽為仇。張步前亦殺伏隆,若步來歸命,吾當詔大司徒釋其怨。又事尤相類也。將軍前在南陽,建此大策,常以為落落難合,有志者事竟成也。”
虎丘記
虎丘去城可七八里,其山無高巖邃壑,獨以近城,故簫鼓樓船,無日無之。凡月之夜,花之晨,雪之夕,游人往來,紛錯如織,而中秋為尤勝。
每至是日,傾城闔戶,連臂而至。衣冠士女,下迨蔀屋,莫不靚妝麗服,重茵累席,置酒交衢間。從千人石上至山門,櫛比如鱗,檀板丘積,樽罍云瀉,遠而望之,如雁落平沙,霞鋪江上,雷輥電霍,無得而狀。
布席之初,唱者千百,聲若聚蚊,不可辨識。分曹部署,竟以歌喉相斗,雅俗既陳,妍媸自別。未幾而搖手頓足者,得數(shù)十人而已;已而明月浮空,石光如練,一切瓦釜,寂然停聲,屬而和者,才三四輩;一簫,一寸管,一人緩板而歌,竹肉相發(fā),清聲亮徹,聽者魂銷。比至夜深,月影橫斜,荇藻凌亂,則簫板亦不復(fù)用;一夫登場,四座屏息,音若細發(fā),響徹云際,每度一字,幾盡一刻,飛鳥為之徘徊,壯士聽而下淚矣。
劍泉深不可測,飛巖如削。千頃云得天池諸山作案,巒壑競秀,最可觴客。但過午則日光射人,不堪久坐耳。文昌閣亦佳,晚樹尤可觀。而北為平遠堂舊址,空曠無際,僅虞山一點在望,堂廢已久,余與江進之謀所以復(fù)之,欲祠韋蘇州、白樂天諸公于其中;而病尋作,余既乞歸,恐進之之興亦闌矣。山川興廢,信有時哉!
吏吳兩載,登虎丘者六。最后與江進之、方子公同登,遲月生公石上。歌者聞令來,皆避匿去。余因謂進之曰:“甚矣,烏紗之橫,皂隸之俗哉!他日去官,有不聽曲此石上者,如月!”今余幸得解官稱吳客矣。虎丘之月,不知尚識余言否耶?
蹇叔哭師
冬,晉文公卒。庚辰,將殯于曲沃。出絳,柩有聲如牛。卜偃使大夫拜,曰:“君命大事將有西師過軼我,擊之,必大捷焉。”
杞子自鄭使告于秦曰:“鄭人使我掌其北門之管,若潛師以來,國可得也。”穆公訪諸蹇叔。蹇叔曰:“勞師以襲遠,非所聞也。師勞力竭,遠主備之,無乃不可乎?師之所為,鄭必知之。 勤而無所,必有悖心。且行千里,其誰不知?”公辭焉。召孟明、 西乞、白乙使出師于東門之外。蹇叔哭之曰:“孟子!吾見師之出而不見其入也。”公使謂之曰:“爾何知!中壽,爾墓之木拱矣!”
蹇叔之子與師,哭而送之,曰:“晉人御師必于崤,有二陵焉。 其南陵,夏后皋之墓地;其北陵,文王之所辟風(fēng)雨也,必死是間,余收爾骨焉?秦師遂東。
臧哀伯諫納郜鼎
夏四月,取郜大鼎于宋,納于大廟,非禮也。
臧哀伯諫曰:“君人者,將昭德塞違,以臨照百官;猶懼或失之,故昭令德以示子孫。是以清廟茅屋,大路越席,大羹不致,粢食不鑿,昭其儉也;袞冕黻珽,帶裳幅舄,衡紞纮綖,昭其度也;藻率鞞鞛,鞶厲游纓,昭其數(shù)也;火龍黼黻,昭其文也;五色比象,昭其物也;钖鸞和鈴,昭其聲也;三辰旂旗,昭其明也。夫德,儉而有度,登降有數(shù)。文物以紀之,聲明以發(fā)之,以臨照百官,百官于是乎戒懼,而不敢易紀律。今滅德立違,而置其賂器于大廟,以明示百官。百官象之,其又何誅焉?國家之敗,由官邪也;官之失德,寵賂章也。郜鼎在廟,章孰甚焉?武王克商,遷九鼎于雒邑,義士猶或非之,而況將昭違亂之賂器于大廟。其若之何?”公不聽。
(周內(nèi)史聞之,曰:“臧孫達其有后于魯乎!君違,不忘諫之以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