梅圣俞詩集序
予聞世謂詩人少達而多窮,夫豈然哉?蓋世所傳詩者,多出于古窮人之辭也。凡士之蘊其所有,而不得施于世者,多喜自放于山巔水涯之外,見蟲魚草木風云鳥獸之狀類,往往探其奇怪,內有憂思感憤之郁積,其興于怨刺,以道羈臣寡婦之所嘆,而寫人情之難言。蓋愈窮則愈工。然則非詩之能窮人,殆窮者而后工也。
予友梅圣俞,少以蔭補為吏,累舉進士,輒抑于有司,困于州縣,凡十余年。年今五十,猶從辟書,為人之佐,郁其所蓄,不得奮見于事業。其家宛陵,幼習于詩,自為童子,出語已驚其長老。既長,學乎六經仁義之說,其為文章,簡古純粹,不求茍說于世。世之人徒知其詩而已。然時無賢愚,語詩者必求之圣俞;圣俞亦自以其不得志者,樂于詩而發之,故其平生所作,于詩尤多。世既知之矣,而未有薦于上者。昔王文康公嘗見而嘆曰:“二百年無此作矣!”雖知之深,亦不果薦也。若使其幸得用于朝廷,作為雅、頌,以歌詠大宋之功德,薦之清廟,而追商、周、魯頌之作者,豈不偉歟!奈何使其老不得志,而為窮者之詩,乃徒發于蟲魚物類,羈愁感嘆之言。世徒喜其工,不知其窮之久而將老也!可不惜哉!
圣俞詩既多,不自收拾。其妻之兄子謝景初,懼其多而易失也,取其自洛陽至于吳興以來所作,次為十卷。予嘗嗜圣俞詩,而患不能盡得之,遽喜謝氏之能類次也,輒序而藏之。
其后十五年,圣俞以疾卒于京師,余既哭而銘之,因索于其家,得其遺稿千余篇,并舊所藏,掇其尤者六百七十七篇,為一十五卷。嗚呼!吾于圣俞詩論之詳矣,故不復云。
廬陵歐陽修序。
“梅圣俞詩集序”譯文及注釋
我聽到世人常說:詩人仕途暢達的少,困厄的多。難道真是這樣嗎?大概是由于世上所流傳的詩歌,多出于古代困厄之士的筆下吧。大凡胸藏才智而又不能充分施展于世的士人,大都喜愛到山頭水邊去放浪形骸,看見蟲魚草木風云鳥獸等事物,往往探究它們的奇特怪異之處,內心有著憂愁感慨憤激的郁積,這些情感化為詩興,即寄托在怨恨諷刺之中,道出了逐臣寡婦的慨嘆,而寫出了人所難于言傳的感受來。大概越困厄就越能寫得工巧。如此說來,并非寫詩使人窮困潦倒,大概是窮困潦倒后才能寫出好詩來。
我的朋友梅圣俞,年輕時由于蔭襲補為下級官吏,屢次考進士,總是遭到主考部門的壓制,在地方上困厄了十多年。年已五十了,還要靠別人下聘書,去當人家的辦事員。郁積著自己的才能智慧,不能在事業上充分地表現出來。他家鄉在宛陵,幼年時就學習詩歌,從他還是個孩童時起,寫出詩句來就已使得父老長輩驚異了。等到長大,學習了六經仁義的學問,他寫出的文章簡古純正,不希求茍且取悅于世人,因此世人只知道他會寫詩罷了。然而當時人不論賢愚,談論詩歌必然會向圣俞請教。圣俞也把自己不得志的地方,喜歡通過詩歌來發泄,因此他平時所寫的東西,其中詩歌就特別多。社會上已經知道他了,卻沒有人向朝廷推薦他。從前王文康公曾看到他的詩作,慨嘆地說:“二百年沒有這樣的作品了!”雖然對他了解很深,可還是沒有加以推薦。假使他有幸得到朝廷的任用,寫出如《詩經》中雅、頌那樣的作品,來歌頌大宋的功業恩德,獻給宗廟,使他類似于商頌、周頌、魯頌等作者,難道不是很壯偉的嗎?可惜他到老也不得志,只能寫困厄者的詩歌,白白地在蟲魚之類上抒發窮苦愁悶的感嘆。社會上只喜愛他詩歌的工巧,卻不知道他困厄已久將要老死了,這難道不值得嘆息嗎?
圣俞的詩很多,自己卻不收拾整理。他的內侄謝景初擔心它太多容易散失,選取他從洛陽到吳興這段時間的作品,編為十卷。我曾經酷愛圣俞的詩作,擔心不能全部得到它,十分高興謝氏能為它分類編排,就為之作序并保存起來。
從那以后過了十五年,圣俞因病在京師去世,我已痛哭著為他寫好了墓志銘,便向他家索求,得到他的遺稿一千多篇,連同先前所保存的,選取其中特別好的共六百七十七篇,分為十五卷。啊,我對圣俞的詩歌已經評論得很多了,所以不再重復。
廬陵歐陽修序。
“梅圣俞詩集序”鑒賞
賞析
文章共分三部分。第一部分,作者反駁了世人關于“詩人少達而多窮”的說法。文章開始,劈頭便是一句反問:“予聞世謂詩人少達而多窮,夫豈然哉?”起筆突兀,超拔,發人深醒。接著,作者提出了自己的看法:上面那種觀點,主要是因為世上流傳的詩篇,多來自古代落拓文人所致。作者認為:大凡胸懷才學、抱負,而又不能在世上施展自己才能的士子,大多喜歡在山崖水濱放浪形骸,縱情漫游,借游山玩水以自遣,他們見到蟲魚草木、風云鳥獸的千姿百態,便刻意探究它們的奇特之處。這便是他們筆下的魚木蟲草、風云鳥獸逼真、傳神的原因。這些詩人由于懷才不遇,心里郁積著憂愁和憤慨。因此能寫出怨恨命運、諷刺時世的詩篇,傾訴出那些被貶斥到邊遠地區的官員和獨守空房的婦女們的哀嘆。抒寫出人們難以述說的情感,因此境遇越是困頓,詩也就寫得越好。作者在這里提出了詩“窮而后工”,“愈窮愈工”的觀點。這一觀點的本身,便是對那種“詩能窮人”傳統觀點的否定。那種“詩人少達而多窮”的說法的根本錯誤,在于將因果關系倒置了。作者的這一段議論,看似與梅圣俞無關,實際上是為下文作鋪墊。因為只有擺正了窮與詩的關系,才能理解梅詩何以能工。這便是作者文章構思的高超之處。作者關于詩歌“窮而后工”的理論與司馬遷的“詩三百篇,大抵圣賢發憤之所為作也”的觀點是一脈相承的,也是韓愈“不平則鳴”說的繼承與發展。而歐陽文忠公所創的“窮而后工”一句,終成為千古不變的詩歌理論。
第二部分主要介紹詩人梅圣俞的生平經歷及其詩歌創作。梅圣俞一生仕途困頓,多次考試都因受到考官的壓制而不中,到了五十歲才接受聘書,作別人手下的幕僚。徒有滿腹才學、抱負,卻不能在事業上發揮出來。作者對此深感惋惜。這些是介紹梅圣俞其人。接著又由梅圣俞其人寫到其詩。圣俞自幼練習作詩,還未成年,他的詩已經使長輩們為之驚奇。長大后又學習六經中的仁義之說,“其為文章,簡古純粹,”因不能茍且迎合,博取時好,得不到世人的重視。因此世人只知梅詩,不知梅文。這里,作者是拿梅文作陪襯,反映出梅詩受到世人的重視和喜愛。當時不論是高明之士還是愚笨之徒,只要談到詩,都要向梅圣俞請教,梅圣俞也樂意借此在詩中抒發自己的失意之情,因此他一生的創作,尤以詩歌為多。世人都知道梅公的大名,但卻沒有人肯將其推薦給皇帝。作者對此十分痛惜。宋仁宗時任宰相的王文康公曾贊嘆梅詩“二百年無此作矣!”可見對梅詩了解很深,可是連他也沒有向皇帝舉薦圣俞。作者感嘆圣俞的才學不為世用。不能為朝廷作歌功頌德、祭祀祖廟的詩歌,而只能寫一些“蟲魚物類、羈愁感嘆”的吟詠。世人只知道喜歡他的詩,卻不知道窮困潦倒時間長了,詩人也會衰老。作者對詩人的困頓的境遇及其懷才不遇表示了深切的同情,同時對世人不知愛惜人才的狀況發出了由衷的感慨。
文章的第三部分主要交代了《梅圣俞詩集》的編撰經過。梅圣俞的詩寫得很多,可是他自己并不愛惜,也不注意收集,倒是他的妻子的侄子擔心詩作散佚,把他由洛陽遷到吳興以來所寫的詩作收集起來,編成十卷,作者自己一直十分喜愛圣俞的詩,因此收藏了這個詩集,并為它寫了序。十五年后,圣俞病死在京城,作者前去憑吊,向家人索取他的詩篇,得到一千多篇遺稿,又將自己以前收藏的詩加在一起,從中選出六百多篇好的詩,編成十五卷。這就是《梅圣俞詩集》的成書過程。這是一篇詩序不可缺少的部分。關于梅詩的成就及特點,歐陽修在其《書梅圣俞稿后》、《六一詩話》等文中多次論及,所以僅在此處點一句:“吾于圣俞詩論之詳矣,故不復出”。表示梅詩特點很多,毋庸贅述,讓讀者自己去想象、品味。
全文是圍繞“詩窮而后工”的觀點層層展開的。首段批駁“詩人少達而多窮”的觀點,是為了立起“詩窮而后工”的論點。二段梅圣俞一生的經歷、遭遇以及他的詩文,是用具體事實說明:“窮而后工”的理論。第三段雖未明寫“窮而后工”,但仍暗含著這層意思。正是因為“窮之久而將老”,圣俞才會“以疾卒于京師”,正是因為梅詩之工,作者才能“嘗嗜圣俞詩,而患不能盡得之”,并為之編撰詩集。歐陽修在本文中提出的“詩窮而后工”的觀點,無疑是他對我國詩歌創作理論所作的杰出貢獻之一。這充分體現出作者構思的精妙以及結構文章的技巧。作者在表現詩人詩工時,主要采用側面烘托的方式,而不是著重正面表現。如以梅文“簡古純粹”來反映共詩之工,再用時人向其求詩,以及名人的贊語來襯托其詩工。這樣靈活多樣的表現手法使文章活潑、生動而不呆板。 [2]
作為一本詩集的序言。本文體現了“序”這一文體的應有內容要素:一是應交待成書的基本情況。文章的三、四段完成了這一任務。二是介紹作者及該書有關的思想、創作情況,述評其著作的主要特點。這是作序的主要內容和任務,故而本文的第二段用了較多的筆墨。三是要有作序者的主導思想,而且這主導思想要與該書及其作者密切相關,從而形成融貫全序乃至全書的靈魂。文章一開頭就闡發的“窮而后工”思想,就起到了這一靈魂的作用。
藝術特色
1.以“窮而后工”旨意統領全文。文章一開頭就從理論上闡發“窮而后工”的創作思想,從而形成一個高屋建瓴的主旨,并始終扣住“窮”、“工”二字,將序中應有的其他內容都貫穿起來,這是頗具匠心的。第二段寫梅圣俞的生平和創作,寫生平著眼“窮”,寫創作著眼“工”,因窮而后工,可謂首段說理的實例演繹。第三、四段雖然是寫詩集的成書過程,但其間處處流露著作者對梅圣俞其人其詩的愛重,可以看作是對梅詩之工的側面襯托。其中有贊美,有喟嘆:贊美的指向還是其詩之“工”,喟嘆的指向還是其人之“窮”。而且作者行文的好處在于:雖欲緊扣“窮工”,卻并不急切、黏滯;雖是寫成書過程,卻又總是不忘記“窮工”。這就是不即不離、從容不迫的大家手筆。
2.行文起伏跌宕,長于變化。這主要體現在如下三個方面:一是說理先設對立面。作者本可一上來就正面展開對“窮而后工”的論說,但那樣就會過于平板。于是作者第一句就揭出“詩人少達而多窮”的世俗流行觀點,然后通過辨析這一觀點的不確切,順勢展開論說,從而很自然地得出“窮而后工”、“愈窮愈工”的結論。二是多角度多手法地證明論點。為了突出梅詩之“工”,作者先說他自幼出語驚人,這是鋪墊手法;次說他的文章“簡古純粹”,但人們卻只知其詩,這是以文之美來襯托詩之工;再說“時無賢愚,語詩者必求之圣俞”,這是借公眾的推崇來贊揚梅詩之工;接著又寫到王文康公對梅詩的贊嘆,這是借名人名言來旁證;最后還通過作者自己對梅詩的熱愛來側面烘托梅詩之工。三是虛實并舉,大起大落寫感慨。文章在寫完梅詩之工后,有感而發,順勢而帶出感慨。為了充分表達這感慨,作者先通過虛設,寫其若能“幸得用于朝廷”,則必將功德宏偉,這是大起大揚;后文突轉,通過實寫,嘆其終不得志,久而將老,令人悲從中來,這是大抑大落。一虛一實,一起一落,不僅正反對舉,事理昭彰,而且情致跌宕,感人備至。
窮而后工
歐陽修這篇序文之所以歷來受人推重,主要原因在于作者提出了“窮而后工”的創作思想。吳楚材等在《古文觀止》中說:“‘窮而后工’四字,是歐公獨創之言,實為千古不易之論?!睔W陽修的“窮而后工”說,與司馬遷的“發憤而作”說和韓愈的“不平則鳴”說,一脈相承,共同發揮著一種具有普遍意義的文學創作本原論。
“發憤而作”之語,源于司馬遷的《史記·太史公自序》,他認為《周易》、《春秋》、《離騷》、《國語》、《孫子兵法》、《呂覽》、《詩經》等,“大抵賢圣發憤而所為作也”,這是對《屈原·抽思》中“發憤以抒情”的繼承和發展。李贄在《忠義水滸傳序》中,對這一思想闡發得較簡明:“古之圣賢,不憤則不作矣。不憤而作,譬如不寒而顫,不病而呻吟也,雖作何觀乎!《水滸傳》者,發憤之所作也?!逼阉升g也稱自己的作品《聊齋志異》為“孤憤之書”。由此可見,“發憤而作”是中國文論的一個傳統思想。
“不平則鳴”之說,語出韓愈《送孟東野序》:“大凡物不得其平則鳴,……人之言也亦然,有不得已者而后言,其歌也有思,其哭也有懷。”韓愈的這一“不得其平則鳴”,是對司馬遷“發憤之所為作”的進一步發揮,對后世影響頗大。賀貽孫在《水田居遺書》文集卷三《詩余自序》中說:“風雅諸什,自今誦之以為和平,若在作者之旨,其初皆不平也!若使平焉,美刺諷誡何由生,而興、觀、群、怨何由起哉?”王國維《人間詞話》亦云:“古詩云:‘誰能思不歌,誰能饑不食?’詩詞者,物之不得其平而鳴者也。故‘歡愉之辭難工,愁苦之言易巧’。”由此可見,“不平則鳴”也是中國傳統文論的一個重要思想。
歐陽修的《梅圣俞詩集序》第一段,主要從三個層面闡發了“窮而后工”的創作思想:一是認為“世所傳詩者,多出于古窮人之辭”。這里的“窮”,指的是仕途坎坷、人生困厄??部莱鲈娙耍Ф虺鲈娙耍瑥母怕噬峡创_實如此。二是強調“內有優思感憤之郁積”方能發而為詩。因為“窮”,才能感受真切、思悟深沉、感情激烈,這是文學創作必備的動力和源泉。三是肯定“愈窮則愈工”。工者,好也,美也。這讓人想起了孟子的話:“天將降大任于斯人也,必先苦其心志”,“困于心,衡于慮,而后作”。將以上三個層面聯系起來看,那就是“窮”則“郁積”深厚、“優憤”強烈,故發而多能成為“愈工”的好詩。這是符合認識論、實踐論、創作論的基本原理的。
從側重點上看,“發憤而作”說強調創作需有一種強烈的激情,“不平則鳴”說強調這激情來之于心中的不平之氣,而“窮而后工”說則強調這激情、這不平是源之于人生的窮困郁積。其實這三說在精神實質上是一致的,它們相互補充,相互發揮,共同建構了一個關于文學創作本源論的系統學說。文學創作,特別是詩歌創作的動力和源泉是什么?這三說都是聚焦于創作主體的內在積累和情感。胸中有,筆下才能有,這是必然。但這三者也沒有排斥客觀現實的本源意義:“憤”何以生?“不平”從何而來?特別是歐陽修強調“窮”,就把“憤”、“不平”與社會人生現實緊密聯系在一起了。所以說,以“發憤而作”、“不平則鳴”、“窮而后工”三說為核心的中國傳統文學創作本源論,是一個既抓住要領、又相當全面的學說,應當給予充分的肯定和發揚。
層次結構
全文四段,第一段是從理論上闡發“窮而后工”的文學創作理論。先從辨析“詩人少達而多窮”的世俗觀點人手;接著闡明:凡“傳世”之詩,皆仕途窮困者長期積優感憤、然后興于怨刺的產物;最后順勢得出結論;窮而后工。
第二段寫梅堯臣其人、其詩。分三層:首層述其生平,突出一個“窮”字;第二層評其詩文,突出一個“工”字;第三層感嘆其懷才而不得用于世,將老,可悲,這悲的底蘊還是“窮”和“工”。可以說,這第二段是以梅堯臣為例,用事實證明了“窮而后工”的道理。
第三段和第四段是交待梅堯臣詩集的搜集、整理、編次、作序過程。這是‘“序”應有的內容。從中亦可看出歐陽修對梅堯臣其人、其詩的愛重,從側面烘托梅詩之工。
作為一本詩集的序言。本文體現了“序”這一文體的應有內容要素:一是應交待成書的基本情況。文章的三、四段完成了這一任務。二是介紹作者及該書有關的思想、創作情況,述評其著作的主要特點。這是作序的主要內容和任務,故而本文的第二段用了較多的筆墨。三是要有作序者的主導思想,而且這主導思想要與該書及其作者密切相關,從而形成融貫全序乃至全書的靈魂。本文一開頭就闡發的“窮而后工”思想,就起到了這一靈魂的作用。
創作背景
北宋詩人梅堯臣(字圣俞)一生頗不得意。詩作多反映社會矛盾和民生疾苦,風格平淡樸實,有矯正宋初靡麗傾向之意,對宋代詩風的轉變有倡導和力行之功,甚受陸游等人的推重。 ?
歐陽修簡介
宋代·歐陽修的簡介

歐陽修(1007-1072),字永叔,號醉翁,晚號“六一居士”。漢族,吉州永豐(今江西省永豐縣)人,因吉州原屬廬陵郡,以“廬陵歐陽修”自居。謚號文忠,世稱歐陽文忠公。北宋政治家、文學家、史學家,與韓愈、柳宗元、王安石、蘇洵、蘇軾、蘇轍、曾鞏合稱“唐宋八大家”。后人又將其與韓愈、柳宗元和蘇軾合稱“千古文章四大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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梅圣俞詩集序
予聞世謂詩人少達而多窮,夫豈然哉?蓋世所傳詩者,多出于古窮人之辭也。凡士之蘊其所有,而不得施于世者,多喜自放于山巔水涯之外,見蟲魚草木風云鳥獸之狀類,往往探其奇怪,內有憂思感憤之郁積,其興于怨刺,以道羈臣寡婦之所嘆,而寫人情之難言。蓋愈窮則愈工。然則非詩之能窮人,殆窮者而后工也。
予友梅圣俞,少以蔭補為吏,累舉進士,輒抑于有司,困于州縣,凡十余年。年今五十,猶從辟書,為人之佐,郁其所蓄,不得奮見于事業。其家宛陵,幼習于詩,自為童子,出語已驚其長老。既長,學乎六經仁義之說,其為文章,簡古純粹,不求茍說于世。世之人徒知其詩而已。然時無賢愚,語詩者必求之圣俞;圣俞亦自以其不得志者,樂于詩而發之,故其平生所作,于詩尤多。世既知之矣,而未有薦于上者。昔王文康公嘗見而嘆曰:“二百年無此作矣!”雖知之深,亦不果薦也。若使其幸得用于朝廷,作為雅、頌,以歌詠大宋之功德,薦之清廟,而追商、周、魯頌之作者,豈不偉歟!奈何使其老不得志,而為窮者之詩,乃徒發于蟲魚物類,羈愁感嘆之言。世徒喜其工,不知其窮之久而將老也!可不惜哉!
圣俞詩既多,不自收拾。其妻之兄子謝景初,懼其多而易失也,取其自洛陽至于吳興以來所作,次為十卷。予嘗嗜圣俞詩,而患不能盡得之,遽喜謝氏之能類次也,輒序而藏之。
其后十五年,圣俞以疾卒于京師,余既哭而銘之,因索于其家,得其遺稿千余篇,并舊所藏,掇其尤者六百七十七篇,為一十五卷。嗚呼!吾于圣俞詩論之詳矣,故不復云。
廬陵歐陽修序。
游俠列傳序
韓子曰:“儒以文亂法,而俠以武犯禁?!倍呓宰I,而學士多稱于世云。至如以術取宰相、卿、大夫,輔翼其世主,功名俱著于《春秋》,固無可言者。及若季次、原憲,閭巷人也,讀書懷獨行君子之德,義不茍合當世,當世亦笑之。故季次、原憲,終身空室蓬戶,褐衣疏食不厭。死而已四百余年,而弟子志之不倦。今游俠,其行雖不軌于正義,然其言必信,其行必果,已諾必誠,不愛其軀,赴士之厄困,既已存亡死生矣,而不矜其能。羞伐其德。蓋亦有足多者焉。
且緩急,人之所時有也。太史公曰:昔者虞舜窘于井廩,伊尹負于鼎俎,傅說匿于傅險,呂尚困于棘津,夷吾桎梏,百里飯牛,仲尼畏匡,菜色陳、蔡。此皆學士所謂有道仁人也,猶然遭此災,況以中材而涉亂世之末流乎?其遇害何可勝道哉!鄙人有言曰:“何知仁義,已享其利者為有德?!惫什某笾埽I死首陽山,而文、武不以其故貶王;跖躋暴戾,其徒誦義無窮。由此觀之,“竊鉤者誅,竊國者侯;侯之門,仁義存?!狈翘撗砸病=窬袑W或抱咫尺之義,久孤于世,豈若卑論儕俗,與世浮沉而取榮名哉!而布衣之徒,設取予然諾,千里誦義,為死不顧世。此亦有所長,非茍而已也。故士窮窘而得委命,此豈非人之所謂賢豪間者邪?誠使鄉曲之俠,予季次、原憲比權量力,效功于當世,不同日而論矣。要以功見言信,俠客之義,又曷可少哉!
古布衣之俠,靡得而聞已。近世延陵、孟嘗、春申、平原、信陵之徒,皆因王者親屬,藉于有土卿相之富厚,招天下賢者,顯名諸侯,不可謂不賢者矣。比如順風而呼,聲非加疾,其勢激也。至如閭巷之俠,修行砥名,聲施于天下,莫不稱賢,是為難耳!然儒、墨皆排擯不載。自秦以前,匹夫之俠,湮滅不見,余甚恨之。以余所聞,漢興,有朱家、田仲、王公、劇孟、郭解之徒,雖時捍當世之文罔,然其私義,廉潔退讓,有足稱者。名不虛立,士不虛附。至如朋黨宗強比周,設財役貧,豪暴侵凌孤弱,恣欲自快,游俠亦丑之。余悲世俗不察其意,而猥以朱家、郭解等,令與豪暴之徒同類而共笑之也。
與韓荊州書
白聞天下談士相聚而言曰:“生不用封萬戶侯,但愿一識韓荊州?!焙瘟钊酥澳?,一至于此耶!豈不以有周公之風,躬吐握之事,使海內豪俊,奔走而歸之,一登龍門,則聲價十倍!所以龍蟠鳳逸之士,皆欲收名定價于君侯。愿君侯不以富貴而驕之、寒賤而忽之,則三千之中有毛遂,使白得穎脫而出,即其人焉。
白,隴西布衣,流落楚、漢。十五好劍術,遍干諸侯。三十成文章,歷抵卿相。雖長不滿七尺,而心雄萬夫。皆王公大人許與氣義。此疇曩心跡,安敢不盡于君侯哉!
君侯制作侔神明,德行動天地,筆參造化,學究天人。幸愿開張心顏,不以長揖見拒。必若接之以高宴,縱之以清談,請日試萬言,倚馬可待。今天下以君侯為文章之司命,人物之權衡,一經品題,便作佳士。而君侯何惜階前盈尺之地,不使白揚眉吐氣,激昂青云耶?
昔王子師為豫州,未下車,即辟荀慈明,既下車,又辟孔文舉;山濤作冀州,甄拔三十余人,或為侍中、尚書,先代所美。而君侯亦薦一嚴協律,入為秘書郎,中間崔宗之、房習祖、黎昕、許瑩之徒,或以才名見知,或以清白見賞。白每觀其銜恩撫躬,忠義奮發,以此感激,知君侯推赤心于諸賢腹中,所以不歸他人,而愿委身國士。儻急難有用,敢效微軀。
且人非堯舜,誰能盡善?白謨猷籌畫,安能自矜?至于制作,積成卷軸,則欲塵穢視聽??值裣x小技,不合大人。若賜觀芻蕘,請給紙墨,兼之書人,然后退掃閑軒,繕寫呈上。庶青萍、結綠,長價于薛、卞之門。幸惟下流,大開獎飾,惟君侯圖之。
屈原列傳
屈原者,名平,楚之同姓也。為楚懷王左徒。博聞強志,明于治亂,嫻于辭令。入則與王圖議國事,以出號令;出則接遇賓客,應對諸侯。王甚任之。
上官大夫與之同列,爭寵而心害其能。懷王使屈原造為憲令,屈平屬草稿未定。上官大夫見而欲奪之,屈平不與,因讒之曰:“王使屈平為令,眾莫不知。每一令出,平伐其功,曰以為‘非我莫能為也。’”王怒而疏屈平。
屈平疾王聽之不聰也,讒諂之蔽明也,邪曲之害公也,方正之不容也,故憂愁幽思而作《離騷》。“離騷”者,猶離憂也。夫天者,人之始也;父母者,人之本也。人窮則反本,故勞苦倦極,未嘗不呼天也;疾痛慘怛,未嘗不呼父母也。屈平正道直行,竭忠盡智,以事其君,讒人間之,可謂窮矣。信而見疑,忠而被謗,能無怨乎?屈平之作《離騷》,蓋自怨生也?!秶L》好色而不淫,《小雅》怨誹而不亂。若《離騷》者,可謂兼之矣。上稱帝嚳,下道齊桓,中述湯、武,以刺世事。明道德之廣崇,治亂之條貫,靡不畢見。其文約,其辭微,其志潔,其行廉。其稱文小而其指極大,舉類邇而見義遠。其志潔,故其稱物芳;其行廉,故死而不容。自疏濯淖污泥之中,蟬蛻于濁穢,以浮游塵埃之外,不獲世之滋垢,皭然泥而不滓者也。推此志也,雖與日月爭光可也。
屈原既絀。其后秦欲伐齊,齊與楚從親,惠王患之。乃令張儀佯去秦,厚幣委質事楚,曰:“秦甚憎齊,齊與楚從親,楚誠能絕齊,秦愿獻商、於之地六百里?!背淹踟澏艔垉x,遂絕齊,使使如秦受地。張儀詐之曰:“儀與王約六里,不聞六百里?!背古?,歸告懷王。懷王怒,大興師伐秦。秦發兵擊之,大破楚師于丹、淅,斬首八萬,虜楚將屈匄,遂取楚之漢中地。懷王乃悉發國中兵,以深入擊秦,戰于藍田。魏聞之,襲楚至鄧。楚兵懼,自秦歸。而齊竟怒,不救楚,楚大困。明年,秦割漢中地與楚以和。楚王曰:“不愿得地,愿得張儀而甘心焉?!睆垉x聞,乃曰:“以一儀而當漢中地,臣請往如楚?!比绯?,又因厚幣用事者臣靳尚,而設詭辯于懷王之寵姬鄭袖。懷王竟聽鄭袖,復釋去張儀。是時屈原既疏,不復在位,使于齊,顧反,諫懷王曰:“何不殺張儀?”懷王悔,追張儀,不及。
其后,諸侯共擊楚,大破之,殺其將唐眜。時秦昭王與楚婚,欲與懷王會。懷王欲行,屈平曰:“秦,虎狼之國,不可信,不如毋行?!睉淹踔勺幼犹m勸王行:“奈何絕秦歡!”懷王卒行。入武關,秦伏兵絕其后,因留懷王,以求割地。懷王怒,不聽。亡走趙,趙不內。復之秦,竟死于秦而歸葬。
長子頃襄王立,以其弟子蘭為令尹。楚人既咎子蘭以勸懷王入秦而不反也。屈平既嫉之,雖放流,眷顧楚國,系心懷王,不忘欲反。冀幸君之一悟,俗之一改也。其存君興國,而欲反復之,一篇之中,三致志焉。然終無可奈何,故不可以反。卒以此見懷王之終不悟也。
人君無愚智賢不肖,莫不欲求忠以自為,舉賢以自佐。然亡國破家相隨屬,而圣君治國累世而不見者,其所謂忠者不忠,而所謂賢者不賢也。懷王以不知忠臣之分,故內惑于鄭袖,外欺于張儀,疏屈平而信上官大夫、令尹子蘭,兵挫地削,亡其六郡,身客死于秦,為天下笑,此不知人之禍也?!兑住吩唬骸熬筒皇常瑸槲倚膼?,可以汲。王明,并受其福?!蓖踔幻?,豈足福哉!令尹子蘭聞之,大怒。卒使上官大夫短屈原于頃襄王。頃襄王怒而遷之。屈原至于江濱,被發行吟澤畔,顏色憔悴,形容枯槁。漁父見而問之曰:“子非三閭大夫歟?何故而至此?”屈原曰:“舉世皆濁而我獨清,眾人皆醉而我獨醒,是以見放。”漁父曰:“夫圣人者,不凝滯于物,而能與世推移。舉世皆濁,何不隨其流而揚其波?眾人皆醉,何不哺其糟而啜其醨?何故懷瑾握瑜,而自令見放為?”屈原曰:“吾聞之,新沐者必彈冠,新浴者必振衣。人又誰能以身之察察,受物之汶汶者乎?寧赴常流而葬乎江魚腹中耳。又安能以皓皓之白,而蒙世之溫蠖乎?”乃作《懷沙》之賦。于是懷石,遂自投汨羅以死。
屈原既死之后,楚有宋玉、唐勒、景差之徒者,皆好辭而以賦見稱。然皆祖屈原之從容辭令,終莫敢直諫。其后楚日以削,數十年竟為秦所滅。自屈原沉汨羅后百有馀年,漢有賈生,為長沙王太傅。過湘水,投書以吊屈原。
太史公曰:“余讀《離騷》、《天問》、《招魂》、《哀郢》,悲其志。適長沙,過屈原所自沉淵,未嘗不垂涕,想見其為人。及見賈生吊之,又怪屈原以彼其材游諸侯,何國不容,而自令若是!讀《鵩鳥賦》,同死生,輕去就,又爽然自失矣?!?/p>
賈誼論
非才之難,所以自用者實難。惜乎!賈生,王者之佐,而不能自用其才也。
夫君子之所取者遠,則必有所待;所就者大,則必有所忍。古之賢人,皆負可致之才,而卒不能行其萬一者,未必皆其時君之罪,或者其自取也。
愚觀賈生之論,如其所言,雖三代何以遠過?得君如漢文,猶且以不用死。然則是天下無堯、舜,終不可有所為耶?仲尼圣人,歷試于天下,茍非大無道之國,皆欲勉強扶持,庶幾一日得行其道。將之荊,先之以冉有,申之以子夏。君子之欲得其君,如此其勤也。孟子去齊,三宿而后出晝,猶曰:“王其庶幾召我?!本又蝗虠壠渚?,如此其厚也。公孫丑問曰:“夫子何為不豫?”孟子曰:“方今天下,舍我其誰哉?而吾何為不豫?”君子之愛其身,如此其至也。夫如此而不用,然后知天下果不足與有為,而可以無憾矣。若賈生者,非漢文之不能用生,生之不能用漢文也。
夫絳侯親握天子璽而授之文帝,灌嬰連兵數十萬,以決劉、呂之雌雄,又皆高帝之舊將,此其君臣相得之分,豈特父子骨肉手足哉?賈生,洛陽之少年。欲使其一朝之間,盡棄其舊而謀其新,亦已難矣。為賈生者,上得其君,下得其大臣,如絳、灌之屬,優游浸漬而深交之,使天子不疑,大臣不忌,然后舉天下而唯吾之所欲為,不過十年,可以得志。安有立談之間,而遽為人“痛哭”哉!觀其過湘為賦以吊屈原,紆郁憤悶,趯然有遠舉之志。其后以自傷哭泣,至于夭絕。是亦不善處窮者也。夫謀之一不見用,則安知終不復用也?不知默默以待其變,而自殘至此。嗚呼!賈生志大而量小,才有余而識不足也。
古之人,有高世之才,必有遺俗之累。是故非聰明睿智不惑之主,則不能全其用。古今稱苻堅得王猛于草茅之中,一朝盡斥去其舊臣,而與之謀。彼其匹夫略有天下之半,其以此哉!愚深悲生之志,故備論之。亦使人君得如賈生之臣,則知其有狷介之操,一不見用,則憂傷病沮,不能復振。而為賈生者,亦謹其所發哉!
上書諫獵
臣聞物有同類而殊能者,故力稱烏獲,捷言慶忌,勇期賁、育。臣之愚,竊以為人誠有之,獸亦宜然。今陛下好陵阻險,射猛獸,卒然遇逸材之獸,駭不存之地,犯屬車之清塵,輿不及還轅,人不暇施巧,雖有烏獲、逢蒙之技不能用,枯木朽枝盡為難矣。是胡越起于轂下,而羌夷接軫也,豈不殆哉!雖萬全而無患,然本非天子之所宜近也。
且夫清道而后行,中路而馳,猶時有銜橛之變。況乎涉豐草,騁丘虛,前有利獸之樂,而內無存變之意,其為害也不難矣。夫輕萬乘之重不以為安,樂出萬有一危之途以為娛,臣竊為陛下不取。
蓋明者遠見于未萌,而知者避危于無形,禍固多藏于隱微而發于人之所忽者也。故鄙諺曰:“家累千金,坐不垂堂?!贝搜噪m小,可以喻大。臣愿陛下留意幸察。
信陵君救趙論
論者以竊符為信陵君之罪,余以為此未足以罪信陵也。夫強秦之暴亟矣,今悉兵以臨趙,趙必亡。趙,魏之障也。趙亡,則魏且為之后。趙、魏,又楚、燕、齊諸國之障也,趙、魏亡,則楚、燕、齊諸國為之后。天下之勢,未有岌岌于此者也。故救趙者,亦以救魏;救一國者,亦以救六國也。竊魏之符以紓魏之患,借一國之師以分六國之災,夫奚不可者?
然則信陵果無罪乎?曰:又不然也。余所誅者,信陵君之心也。
信陵一公子耳,魏固有王也。趙不請救于王,而諄諄焉請救于信陵,是趙知有信陵,不知有王也。平原君以婚姻激信陵,而信陵亦自以婚姻之故,欲急救趙,是信陵知有婚姻,不知有王也。其竊符也,非為魏也,非為六國也,為趙焉耳。非為趙也,為一平原君耳。使禍不在趙,而在他國,則雖撤魏之障,撤六國之障,信陵亦必不救。使趙無平原,而平原亦非信陵之姻戚,雖趙亡,信陵亦必不救。則是趙王與社稷之輕重,不能當一平原公子,而魏之兵甲所恃以固其社稷者,只以供信陵君一姻戚之用。幸而戰勝,可也,不幸戰不勝,為虜于秦,是傾魏國數百年社稷以殉姻戚,吾不知信陵何以謝魏王也。
夫竊符之計,蓋出于侯生,而如姬成之也。侯生教公子以竊符,如姬為公子竊符于王之臥內,是二人亦知有信陵,不知有王也。余以為信陵之自為計,曷若以唇齒之勢激諫于王,不聽,則以其欲死秦師者而死于魏王之前,王必悟矣。侯生為信陵計,曷若見魏王而說之救趙,不聽,則以其欲死信陵君者而死于魏王之前,王亦必悟矣。如姬有意于報信陵,曷若乘王之隙而日夜勸之救,不聽,則以其欲為公子死者而死于魏王之前,王亦必悟矣。如此,則信陵君不負魏,亦不負趙;二人不負王,亦不負信陵君。何為計不出此?信陵知有婚姻之趙,不知有王。內則幸姬,外則鄰國,賤則夷門野人,又皆知有公子,不知有王。則是魏僅有一孤王耳。
嗚呼!自世之衰,人皆習于背公死黨之行而忘守節奉公之道,有重相而無威君,有私仇而無義憤,如秦人知有穰侯,不知有秦王,虞卿知有布衣之交,不知有趙王,蓋君若贅旒久矣。由此言之,信陵之罪,固不專系乎符之竊不竊也。其為魏也,為六國也,縱竊符猶可。其為趙也,為一親戚也,縱求符于王,而公然得之,亦罪也。
雖然,魏王亦不得無罪也。兵符藏于臥內,信陵亦安得竊之?信陵不忌魏王,而徑請之如姬,其素窺魏王之疏也;如姬不忌魏王,而敢于竊符,其素恃魏王之寵也。木朽而蛀生之矣。古者人君持權于上,而內外莫敢不肅。則信陵安得樹私交于趙?趙安得私請救于信陵?如姬安得銜信陵之恩?信陵安得賣恩于如姬?履霜之漸,豈一朝一夕也哉!由此言之,不特眾人不知有王,王亦自為贅旒也。
故信陵君可以為人臣植黨之戒,魏王可以為人君失權之戒?!洞呵铩窌嵩佟⒘殠泿?。嗟夫!圣人之為慮深矣!
外戚世家序
自古受命帝王及繼體守文之君,非獨內德茂也,蓋亦有外戚之助焉。夏之興也以涂山,而桀之放也以末喜。殷之興也以有娀,紂之殺也嬖妲己。周之興也以姜原及大任,而幽王之禽也淫于褒姒。故《易》基《乾》《坤》,《詩》始《關雎》,《書》美釐降,《春秋》譏不親迎。夫婦之際,人道之大倫也。禮之用,唯婚姻為兢兢。夫樂調而四時和,陰陽之變,萬物之統也??刹簧髋c?人能弘道,無如命何。甚哉,妃匹之愛,君不能得之于臣,父不能得之于子,況卑不乎!即歡合矣,或不能成子姓;能成子姓矣,或不能要終:豈非命也哉?孔子罕稱命,蓋難言之也。非通幽明,惡能識乎性命哉?
鄭子家告趙宣子
晉侯合諸侯于扈,平宋也。
于是晉侯不見鄭伯,以為貳于楚也。鄭子家使執訊而與之書,以告趙宣子曰:“寡君即位三年,召蔡侯而與之事君。九月,蔡侯入于敝邑以行,敝邑以侯宣多之難,寡君是以不得與蔡侯偕,十一月,克減侯宣多而隨蔡侯以朝于執事。十二年六月,歸生佐寡君之嫡夷,以請陳侯于楚而朝諸君。十四年七月寡君又朝,以蕆陳事。十五年五月,陳侯自敝邑往朝于君。往年正月,燭之武往朝夷也。八月,寡君又往朝。以陳蔡之密邇于楚,而不敢貳焉,則敝邑之故也。雖敝邑之事君,何以不免?在位之中,一朝于襄,而再見于君,夷與孤之二三臣,相及于絳。雖我小國,則蔑以過之矣。今大國曰:‘爾未逞吾志?!忠赜型?,無以加焉。古人有言曰:‘畏首畏尾,身其余幾?’又曰:‘鹿死不擇音。’小國之事大國也,德,則其人也;不德,則其鹿也。鋌而走險,急何能擇?命之罔極,亦知亡矣。將悉敝賦以待于鯈,唯執事命之。文公二年,朝于齊;四年,為齊侵蔡,亦獲成于楚。居大國之間而從于強令,豈有罪也?大國若弗圖,無所逃命?!?/p>
晉鞏朔行成于鄭,趙穿、公婿池為質焉。
鄭莊公戒飭守臣
秋七月,公會齊侯、鄭伯伐許。庚辰,傅于許。潁考叔取鄭伯之旗蝥弧以先登,子都自下射之,顛。瑕叔盈又以蝥弧登,周麾而呼曰:“君登矣!”鄭師畢登。壬午,遂入許。許莊公奔衛。齊侯以許讓公。公曰:“君謂許不共,故從君討之。許既伏其罪矣。雖君有命,寡人弗敢與聞。”乃與鄭人。
鄭伯使許大夫百里奉許叔以居許東偏,曰:“天禍許國,鬼神實不逞于許君,而假手于我寡人,寡人唯是一二父兄不能共億,其敢以許自為功乎?寡人有弟,不能和協,而使糊其口于四方,其況能久有許乎?吾子其奉許叔以撫柔此民也,吾將使獲也佐吾子。若寡人得沒于地,天其以禮悔禍于許,無寧茲許公復奉其社稷,唯我鄭國之有請謁焉,如舊昏媾,其能降以相從也。無滋他族實逼處此,以與我鄭國爭此土也。吾子孫其覆亡之不暇,而況能禋祀許乎?寡人之使吾子處此,不惟許國之為,亦聊以固吾圉也。”乃使公孫獲處許西偏,曰:“凡而器用財賄,無置于許。我死,乃亟去之!吾先君新邑于此,王室而既卑矣,周之子孫日失其序。夫許,大岳之胤也。天而既厭周德矣,吾其能與許爭乎?”
君子謂鄭莊公“于是乎有禮。禮,經國家,定社稷,序民人,利后嗣者也。許,無刑而伐之,服而舍之,度德而處之,量力而行之,相時而動,無累后人,可謂知禮矣。”(序民人 一作:序人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