司馬季主論卜
東陵侯既廢,過司馬季主而卜焉。季主曰:“君侯何卜也?”東陵侯曰:“久臥者思起,久蟄者思啟,久懣者思嚏。吾聞之蓄極則泄,閟極則達。熱極則風,壅極則通。一冬一春,靡屈不伸,一起一伏,無往不復。仆竊有疑,愿受教焉?!奔局髟唬骸叭羰牵瑒t君侯已喻之矣,又何卜為?”東陵侯曰:“仆未究其奧也,愿先生卒教之。”季主乃言曰:“嗚呼!天道何親?惟德之親;鬼神何靈?因人而靈。夫蓍,枯草也;龜,枯骨也,物也。人,靈于物者也,何不自聽而聽于物乎?且君侯何不思昔者也?有昔者必有今日,是故碎瓦頹垣,昔日之歌樓舞館也;荒榛斷梗,昔日之瓊蕤玉樹也;露蛬風蟬,昔日之鳳笙龍笛也;鬼燐螢火,昔日之金釭華燭也;秋荼春薺,昔日之象白駝峰也;丹楓白荻,昔日之蜀錦齊紈也。昔日之所無,今日有之不為過;昔日之所有,今日無之不為不足。是故一晝一夜,華開者謝;一秋一春,物故者新。激湍之下,必有深潭;高丘之下,必有浚谷。君侯亦知之矣,何以卜為?”
“司馬季主論卜”譯文及注釋
譯文
東陵侯被廢棄以后,往司馬季主那兒去占卜。
季主說:“您要占卜什么事呢?”東陵侯說:“躺臥時間長了就想起來,閉門獨居久了就想出去,胸中積悶久了就想打噴嚏。我聽說:積聚過多就要宣泄,煩郁之極就要開暢,悶熱太甚就會起風,堵塞過分就會流通。有一冬就有一春,沒有只屈而不伸的;有一起就有一伏,沒有只去不來的。我私下有所懷疑,希望得到你的指教?!奔局髡f:“既然這樣,那么您已經明白了,又何必要占卜呢?”東陵侯說:“我未能深入理解其中的高深微妙,希望先生能指點究竟?!?/p>
季主于是說道:“唉!天道和什么人親?只和有德的人親。鬼神怎么會靈?靠著人相信才靈。蓍草不過是枯草,龜甲不過是枯骨,都是物。人比物靈敏聰明,為什么不聽從自己,卻聽命于物呢?而且,您為什么不想一下過去呢?有過去就必然有今天。所以,現在的碎瓦壞墻,就是過去的歌樓舞館;現在的荒棘斷梗,就是過去的瓊花玉樹;現在在風露中哀鳴的蟋蟀和蟬,就是過去的鳳笙龍笛;現在的鬼火螢光,就是過去的金燈華燭;現在秋天的苦菜,春天的薺菜,就是過去的象脂駝峰;現在紅的楓葉,白的荻草,就是過去的蜀產美錦,齊制細絹。過去沒有的現在有了,不算過分;過去有過的現在沒有了,也不能算不足。所以從白晝到黑夜,盛開的花朵凋謝了;從秋天到春天,凋萎的植物又發出新芽。激流旋湍下面,必定有深潭;高峻的山丘下面,必定有深谷。這些道理您也已經知道了,何必還要占卜呢?”
注釋
東陵侯:指召平。秦朝時為東陵侯,秦朝滅亡后,為布衣,在長安城東種瓜,瓜的味道很美,稱為東陵瓜。見《史記·蕭相國世家》。廢:指秦亡后失侯爵。
閟(bì):閉塞。
卒:盡力。
天道何親,惟德之親:《尚書·蔡仲之命》:“皇天無親,惟德是輔。”
蓍(shī):多年生草本植物,古人用其莖來占卜。
龜:古代取龜的腹甲用來占卜。
昔者:指為官之日。下句“今日”指被廢之日。
荒榛:指灌木叢生。斷梗:草木的斷枝。
瓊蕤(ruí)玉樹:指美好的花草樹木。瓊:美玉。蕤:草木的花下垂的樣子。
蛬(qióng):同“蛩”,蟋蟀。
釭:燈。
象白駝峰:大象的脂肪和駱駝背上的肉峰,都是名貴食品。
齊紈:山東出產的白色細絹。
華:花。
浚谷:深谷。
“司馬季主論卜”鑒賞
賞析
這是一篇王顧左右而言他的文章,是講“升沉應已定,不必問君平”(唐詩),實際講的是元代末年的種種腐敗都是從前胡作非為惡性發展的結果。
全文純系對話,一氣呵成,可分三層。第一層是東陵侯就司馬季主問卜,并述問卜之由。第二層是司馬季主回答不必問卜,只要問自己就行了。第三層講“昔”與“今”是因果相承的關系。
東陵侯在秦亡后淪為布衣,種瓜為生,東陵瓜聞名遐邇??墒沁@位老人也不甘寂寞,“久臥思起”,對自己的處境——終老牖下是否妥貼表示懷疑了。司馬季主這位神卜先生,卻不吹噓自己的卜術何等靈驗,首先來一通自我否定:鬼神因人而靈;蓍是枯草,龜是枯骨,人,才是靈于物的。強調“德”的作用,尤其是強調人的作用,在當時來講是比較先進的思想,暗示了鬼神、天命、君上、卜筮皆不足信,不足恃,即“自斷此生休問天”之意,這是劉基的進步思想,但這也是和儒家的人定勝天、民貴君輕等思想一脈相承的。
對話多用比喻,警辟生動,頗具樸素的唯物主義思想光彩。如:“蓄極則泄,閟極則達,熱極則風,壅極則通?!焙形飿O必反之意。又如:“天道何親?唯德之親;鬼神何靈?因人而靈?!?/p>
“人靈于物者也?!笨隙ㄈ藶槿f物之靈。又如“激湍之下,必有深潭;高丘之下,必有浚谷?!狈从沉耸挛锏膶α⒚?。這些格言式的、精采的比喻,如珠玉生輝,接踵而至。一經拈出,就和“金玉其外,敗絮其中”一樣,成為人民的習用成語,流傳至今。
在現代看來,這篇對話也是對當時統治者的一聲警鐘。一個國家,如果領導者不能居安思危,見微知著,轉眼之間,歌樓舞館必將變成碎瓦頹垣,瓊蕤玉樹,必將變成荒榛斷梗,一切美好的東西,必將迅速腐敗,不可收拾。到那時求神拜佛,求簽問卜,都無濟于事了。
劉基簡介
明代·劉基的簡介

劉基(1311年7月1日-1375年5月16日)字伯溫,謚曰文成,元末明初杰出的軍事謀略家、政治家、文學家和思想家,明朝開國元勛,漢族,浙江文成南田(原屬青田)人,故時人稱他劉青田,明洪武三年(1370)封誠意伯,人們又稱他劉誠意。武宗正德九年追贈太師,謚號文成,后人又稱他劉文成、文成公。他以神機妙算、運籌帷幄著稱于世。劉伯溫是中國古代的一位傳奇人物,至今在中國大陸、港澳臺乃至東南亞、日韓等地仍有廣泛深厚的民間影響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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吳山圖記
吳、長洲二縣,在郡治所,分境而治。而郡西諸山,皆在吳縣。其最高者,穹窿、陽山、鄧尉、西脊、銅井。而靈巖,吳之故宮在焉,尚有西子之遺跡。若虎丘、劍池及天平、尚方、支硎,皆勝地也。而太湖汪洋三萬六千頃,七十二峰沉浸其間,則海內之奇觀矣。
余同年友魏君用晦為吳縣,未及三年,以高第召入為給事中。君之為縣,有惠愛,百姓扳留之,不能得,而君亦不忍于其民。由是好事者繪《吳山圖》以為贈。
夫令之于民,誠重矣。令誠賢也,其地之山川草木,亦被其澤而有榮也;令誠不賢也,其地之山川草木,亦被其殃而有辱也。君于吳之山川,蓋增重矣。異時吾民將擇勝于巖巒之間,尸祝于浮屠、老子之宮也,固宜。而君則亦既去矣,何復惓惓于此山哉?昔蘇子瞻稱韓魏公去黃州四十馀年而思之不忘,至以為《思黃州》詩,子瞻為黃人刻之于石。然后知賢者于其所至,不獨使其人之不忍忘而已,亦不能自忘于其人也。
君今去縣已三年矣。一日,與余同在內庭,出示此圖,展玩太息,因命余記之,噫!君之于吾吳有情如此,如之何而使吾民能忘之也!
尚德緩刑書
漢昭帝逝世,昌邑王劉賀被廢黜,漢宣帝劉詢剛剛登上皇位。路溫舒呈上奏書,奏書說:
昭帝崩,昌邑王賀廢,宣帝初即位,路溫舒上書,言宜尚德緩刑。其辭曰:
“臣聞齊有無知之禍,而桓公以興;晉有驪姬之難,而文公用伯。近世趙王不終,諸呂作亂,而孝文為太宗。由是觀之,禍亂之作,將以開圣人也。故桓、文扶微興壞,尊文、武之業,
澤加百姓,功潤諸侯,雖不及三王,天下歸仁焉。文帝永思至德,以承天心,崇仁義,省刑罰,通關梁,一遠近,敬賢如大賓,愛民如赤子,內恕情之所安而施之于海內,是以囹圄空虛,天下太平。夫繼變化之后,必有異舊之恩,此賢圣所以昭天命也?!巴?,昭帝即世而無嗣,大臣憂戚,焦心合謀,皆以昌邑尊親,援而立之。然天不授命,淫亂其心,遂以自亡。深察禍變之故,乃皇天之所以開至圣也。故大將軍受命武帝,股肱漢國,披肝膽,決大計,黜亡義,立有德,輔天而行,然后宗廟以安,天下咸寧。臣聞《春秋》正即位,大一統而慎始也。陛下初登至尊,與天合符,宜改前世之失,正始受命之統,滌煩文,除民疾,存亡繼絕,以應天意。
“臣聞秦有十失,其一尚存,治獄之吏是也。秦之時,羞文學,好武勇,賤仁義之士,貴治獄之吏,正言者謂之誹謗,遏過者謂之妖言,故盛服先王不用于世⒅,忠良切言皆郁于胸,譽諛之聲日滿于耳,虛美熏心,實禍蔽塞,此乃秦之所以亡天下也。方今天下,賴陛下恩厚,亡金革之危、饑寒之患,父子夫妻戮力安家,然太平未洽者,獄亂之也。夫獄者,天下之大命也,死者不可復生,絕者不可復屬?!稌吩唬骸芭c其殺不辜,寧失不經。”今治獄吏則不然,上下相驅,以刻為明,深者獲公名,平者多后患。故治獄之吏,皆欲人死,非憎人也,自安之道在人之死。是以死人之血流離于市,被刑之徒比肩而立,大辟之計歲以萬數。此仁圣之所以傷也。太平之未洽,凡以此也。夫人情安則樂生,痛則思死,棰楚之下,何求而不得?做囚人不勝痛,則飾詞以視之,吏治者利其然,則指道以明之,上奏畏卻,則鍛練而周內之;蓋奏當之成,雖咎繇聽之,猶以為死有余辜。何則?成練者眾,文致之罪明也。是以獄吏專為深刻,殘賊而亡極,媮為一切,不顧國患,此世之大賊也。故俗語曰:“畫地為獄議不入;刻木為吏期不對?!贝私约怖糁L,悲痛之辭也。故天下之患,莫深于獄;敗法亂正,離親塞道,莫甚乎治獄之吏,此所謂一尚存者也。”
“臣聞烏鳶之卵不毀,而后鳳凰集;誹謗之罪不誅,而后良言進。故古人有言:“山藪臧疾,川澤納污,瑾瑜匿惡,國君含詬?!蔽ū菹鲁u謗以招切言,開天下之口,廣箴諫之路,掃亡秦之失,尊文武之德,省法制,寬刑罰,以廢治獄,則太平之風可興于世,永履和樂,與天亡極,天下幸甚。”
上善其言。
秦士錄
鄧弼,字伯翊,秦人也。身長七尺,雙目有紫棱,開合閃閃如電。能以力雄人,鄰牛方斗不可擘,拳其脊,折仆地;市門石鼓,十人舁,弗能舉,兩手持之行。然好使酒,怒視人,人見輒避,曰:“狂生不可近,近則必得奇辱?!?/p>
一日,獨飲娼樓,蕭、馮兩書生過其下,急牽入共飲。兩生素賤其人,力拒之。弼怒曰:“君終不我從,必殺君!亡命走山澤耳,不能忍君苦也!”兩生不得已,從之。弼自據中筵,指左右,揖兩生坐,呼酒歌嘯以為樂。酒酣,解衣箕踞,拔刀置案上,鏗然鳴。兩生雅聞其酒狂,欲起走,弼止之曰:“勿走也!弼亦粗知書,君何至相視如涕唾?今日非速君飲,欲少吐胸中不平氣耳。四庫書從君問,即不能答,當血是刃?!眱缮唬骸坝惺窃??”遽摘七經數十義扣之,弼歷舉傳疏,不遺一言。復詢歷代史,上下三千年,纚纚如貫珠。弼笑曰:“君等伏乎未也?”兩生相顧慘沮,不敢再有問。弼索酒,被發跳叫曰:“吾今日壓倒老生矣!古者學在養氣,今人一服儒衣,反奄奄欲絕,徒欲馳騁文墨,兒撫一世豪杰。此何可哉!此何可哉!君等休矣!”兩生素負多才藝,聞弼言,大愧,下樓,足不得成步。歸詢其所與游,亦未嘗見其挾冊呻吟也。
泰定末,德王執法西御史臺,弼造書數千言袖謁之。閽卒不為通,弼曰:“若不知關中鄧伯翊耶?”連擊踣數人,聲聞于王。王令隸人捽入,欲鞭之。弼盛氣曰:“公奈何不禮壯士?今天下雖號無事,東海島夷尚未臣順,間者駕海艦,互市于鄞,即不滿所欲,出火刀斫柱,殺傷我中國民。諸將軍控弦引矢,追至大洋,且戰且卻,其虧國體為已甚。西南諸蠻,雖曰稱臣奉貢,乘黃屋、左纛,稱制與中國等,尤志士所同憤。誠得如弼者一二輩,驅十萬橫磨劍伐之,則東西為日所出入,莫非王土矣。公奈何不禮壯士?”庭中人聞之,皆縮頸吐舌,舌久不能收。王曰:“爾自號壯士,解持矛鼓噪,前登堅城乎?”曰:“能?!薄鞍偃f軍中,可刺大將乎?”曰:“能?!薄巴粐鷿㈥?,得保首領乎?”曰:“能?!蓖躅欁笥以唬骸肮迷囍!眴査?,曰:“鐵鎧良馬各一,雌雄劍二?!蓖跫疵o與,陰戒善槊者五十人馳馬出東門外,然后遣弼往。王自臨觀,空一府隨之。暨弼至,眾槊并進。弼虎吼而奔,人馬辟易五十步,面目無色。已而煙塵漲天,但見雙劍飛舞云霧中,連斫馬首墮地,血涔涔滴。王撫髀歡曰:“誠壯士!誠壯士!”命勺酒勞弼,弼立飲不拜。由是狂名振一時,至比之王鐵槍云。
王上章薦諸天子,會丞相與王有隙,格其事不下。弼環視四體,嘆曰:“天生一具銅筋鐵肋,不使立勛萬里外,乃槁死三尺蒿下,命也,亦時也。尚何言!”遂入王屋山為道士,后十年終。
史官曰:弼死未二十年,天下大亂。中原數千里,人影殆絕。玄鳥來降,失家,競棲林木間。使弼在,必當有以自見。惜哉!弼鬼不靈則已,若有靈,吾知其怒發上沖也。
桐葉封弟辨
古之傳者有言:成王以桐葉與小弱弟戲,曰:“以封汝?!敝芄胭R。王曰:“戲也?!敝芄唬骸疤熳硬豢蓱颉!蹦朔庑∪醯苡谔?。
吾意不然。王之弟當封邪,周公宜以時言于王,不待其戲而賀以成之也。不當封邪,周公乃成其不中之戲,以地以人與小弱者為之主,其得為圣乎?且周公以王之言不可茍焉而已,必從而成之邪?設有不幸,王以桐葉戲婦寺,亦將舉而從之乎?凡王者之德,在行之何若。設未得其當,雖十易之不為病;要于其當,不可使易也,而況以其戲乎!若戲而必行之,是周公教王遂過也。
吾意周公輔成王,宜以道,從容優樂,要歸之大中而已,必不逢其失而為之辭。又不當束縛之,馳驟之,使若牛馬然,急則敗矣。且家人父子尚不能以此自克,況號為君臣者邪!是直小丈夫缺缺者之事,非周公所宜用,故不可信。
或曰:封唐叔,史佚成之。
雜說一·龍說
龍噓氣成云,云固弗靈于龍也。然龍乘是氣,茫洋窮乎玄間,薄日月,伏光景,感震電,神變化,水下土,汩陵谷,云亦靈怪矣哉!
云,龍之所能使為靈也;若龍之靈,則非云之所能使為靈也。然龍弗得云,無以神其靈矣。失其所憑依,信不可歟!
異哉!其所憑依,乃其所自為也。《易》曰:“云從龍?!奔仍唬糊垼茝闹?。
陰飴甥對秦伯
十月,晉陰飴甥會秦伯,盟于王城。
秦伯曰:“晉國和乎?”對曰:“不和。小人恥失其君而悼喪其親,不憚征繕以立圉也。曰:‘必報仇,寧事戎狄。’君子愛其君而知其罪,不憚征繕以待秦命。曰:‘必報德,有死無二?!源瞬缓?。”秦伯曰:“國謂君何?”對曰:“小人戚,謂之不免;君子恕,以為必歸。小人曰:‘我毒秦,秦豈歸君?’君子曰:‘我知罪矣,秦必歸君。貳而執之,服而舍之,德莫厚焉,刑莫威焉。服者懷德,貳者畏刑,此一役也,秦可以霸。納而不定,廢而不立,以德為怨,秦不其然。’”秦伯曰:“是吾心也?!?/p>
改館晉侯,饋七牢焉。
展喜犒師
齊孝公伐我北鄙,公使展喜犒師。使受命于展禽。
齊侯未入竟,展喜從之。曰:“寡君聞君親舉玉趾,將辱于敝邑,使下臣犒執事?!饼R侯曰:“魯人恐乎?”對曰:“小人恐矣,君子則否。”齊侯曰:“室如縣罄,野無青草,何恃而不恐?”對曰:“恃先王之命。昔周公、大公,股肱周室,夾輔成王,成王勞之而賜之盟。曰:‘世世子孫,無相害也?!d在盟府,太師職之。桓公是以糾合諸侯而謀其不協,彌縫其闕而匡救其災,昭舊職也。及君即位,諸侯之望曰:‘其率桓之功。’我敝邑用不敢保聚。曰:‘豈其嗣世九年,而棄命廢職,其若先君何!君必不然?!汛艘圆豢??!饼R侯乃還。
釋秘演詩集序
予少以進士游京師,因得盡交當世之賢豪。然猶以謂國家臣一四海,休兵革,養息天下以無事者四十年,而智謀雄偉非常之士,無所用其能者,往往伏而不出,山林屠販,必有老死而世莫見者,欲從而求之不可得。其后得吾亡友石曼卿。
曼卿為人,廓然有大志,時人不能用其材,曼卿亦不屈以求合。無所放其意,則往往從布衣野老酣嬉,淋漓顛倒而不厭。予疑所謂伏而不見者,庶幾狎而得之,故嘗喜從曼卿游,欲因以陰求天下奇士。
浮屠秘演者,與曼卿交最久,亦能遺外世俗,以氣節相高。二人歡然無所間。曼卿隱于酒,秘演隱于浮屠,皆奇男子也。然喜為歌詩以自娛,當其極飲大醉,歌吟笑呼,以適天下之樂,何其壯也!一時賢士,皆愿從其游,予亦時至其室。十年之間,秘演北渡河,東之濟、鄆,無所合,困而歸,曼卿已死,秘演亦老病。嗟夫!二人者,予乃見其盛衰,則予亦將老矣!
夫曼卿詩辭清絕,尤稱秘演之作,以為雅健有詩人之意。秘演狀貌雄杰,其胸中浩然。既習于佛,無所用,獨其詩可行于世。而懶不自惜,已老,胠其橐,尚得三、四百篇,皆可喜者。
曼卿死,秘演漠然無所向。聞東南多山水,其巔崖崛峍,江濤洶涌,甚可壯也,欲往游焉。足以知其老而志在也。于其將行,為敘其詩,因道其盛時以悲其衰。
慶歷二年十二月二十八日廬陵歐陽修序。
游俠列傳序
韓子曰:“儒以文亂法,而俠以武犯禁?!倍呓宰I,而學士多稱于世云。至如以術取宰相、卿、大夫,輔翼其世主,功名俱著于《春秋》,固無可言者。及若季次、原憲,閭巷人也,讀書懷獨行君子之德,義不茍合當世,當世亦笑之。故季次、原憲,終身空室蓬戶,褐衣疏食不厭。死而已四百余年,而弟子志之不倦。今游俠,其行雖不軌于正義,然其言必信,其行必果,已諾必誠,不愛其軀,赴士之厄困,既已存亡死生矣,而不矜其能。羞伐其德。蓋亦有足多者焉。
且緩急,人之所時有也。太史公曰:昔者虞舜窘于井廩,伊尹負于鼎俎,傅說匿于傅險,呂尚困于棘津,夷吾桎梏,百里飯牛,仲尼畏匡,菜色陳、蔡。此皆學士所謂有道仁人也,猶然遭此災,況以中材而涉亂世之末流乎?其遇害何可勝道哉!鄙人有言曰:“何知仁義,已享其利者為有德?!惫什某笾埽I死首陽山,而文、武不以其故貶王;跖躋暴戾,其徒誦義無窮。由此觀之,“竊鉤者誅,竊國者侯;侯之門,仁義存。”非虛言也。今拘學或抱咫尺之義,久孤于世,豈若卑論儕俗,與世浮沉而取榮名哉!而布衣之徒,設取予然諾,千里誦義,為死不顧世。此亦有所長,非茍而已也。故士窮窘而得委命,此豈非人之所謂賢豪間者邪?誠使鄉曲之俠,予季次、原憲比權量力,效功于當世,不同日而論矣。要以功見言信,俠客之義,又曷可少哉!
古布衣之俠,靡得而聞已。近世延陵、孟嘗、春申、平原、信陵之徒,皆因王者親屬,藉于有土卿相之富厚,招天下賢者,顯名諸侯,不可謂不賢者矣。比如順風而呼,聲非加疾,其勢激也。至如閭巷之俠,修行砥名,聲施于天下,莫不稱賢,是為難耳!然儒、墨皆排擯不載。自秦以前,匹夫之俠,湮滅不見,余甚恨之。以余所聞,漢興,有朱家、田仲、王公、劇孟、郭解之徒,雖時捍當世之文罔,然其私義,廉潔退讓,有足稱者。名不虛立,士不虛附。至如朋黨宗強比周,設財役貧,豪暴侵凌孤弱,恣欲自快,游俠亦丑之。余悲世俗不察其意,而猥以朱家、郭解等,令與豪暴之徒同類而共笑之也。
上梅直講書
軾每讀《詩》至《鴟鸮》,讀《書》至《君奭》,常竊悲周公之不遇。及觀《史》,見孔子厄于陳蔡之間,而弦歌之聲不絕,顏淵、仲由之徒,相與問答。夫子曰: “‘匪兕匪虎,率彼曠野’,吾道非邪,吾何為于此?”顏淵曰:“夫子之道至大,故天下莫能容。雖然,不容何???不容然后見君子?!狈蜃佑腿欢υ唬骸盎?,使爾多財,吾為爾宰?!狈蛱煜码m不能容,而其徒自足以相樂如此。乃今知周公之富貴,有不如夫子之貧賤。夫以召公之賢,以管蔡之親,而不知其心,則周公誰與樂其富貴?而夫子之所與共貧賤者,皆天下之賢才,則亦足以樂乎此矣。
軾七八歲時,始知讀書,聞今天下有歐陽公者,其為人如古孟軻、韓愈之徒。而又有梅公者,從之游而與之上下其議論。其后益壯,始能讀其文詞,想見其為人,意其飄然脫去世俗之樂,而自樂其樂也。方學為對偶聲律之文,求斗升之祿,自度無以進見于諸公之間。來京師逾年,未嘗窺其門。 今年春,天下之士,群至于禮部,執事與歐陽公實親試之。軾不自意,獲在第二。既而聞之,執事愛其文,以為有孟軻之風,而歐陽公亦以其能不為世俗之文也而取。是以在此,非左右為之先容,非親舊為之請屬,而向之十余年間聞其名而不得見者,一朝為知己。退而思之,人不可以茍富貴,亦不可以徒貧賤。有大賢焉而為其徒,則亦足恃矣。茍其僥一時之幸,從車騎數十人,使閭巷小民聚觀而贊嘆之,亦何以易此樂也。 傳曰:“不怨天,不尤人?!鄙w“優哉游哉,可以卒歲”。執事名滿天下,而位不過五品。其容色溫然而不怒,其文章寬厚敦樸而無怨言,此必有所樂乎斯道也。軾愿與聞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