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妾薄命·為曾南豐作”譯文及注釋
譯文
我夫主家富貴豪華,高樓連云;我受到夫主的看重,寵愛集于一身。
自古以來女子薄命的不知有多少,如今輪到我,侍奉夫主,不能盡自己的天年。
正在輕歌曼舞為夫主祝壽,忽然間送殯南陽雨淚漣漣。
我怎忍心穿著夫主為我做的衣裳,為別人歌舞打扮強作歡顏?
我悲痛呼叫,聲徹云天;我淚如雨下,灑到黃泉。
死去的人恐怕不會知道,我是這樣地日日夜夜惆悵自憐。
殘葉落地,秋風再也不能把它吹回故枝;空曠的山野中,花兒寂寞地開放,一片慘紅。
你撒手西歸還不待年老,我受到你的恩惠,卻已是無盡無窮。
死亡的痛苦還能夠忍受,茍活世上的慘味,何時能夠告終?
誰說天不高地不廣?只不過我自己不能與世相容。
死去的人如果有知覺,我一定會殺身到地下相從。
先前歌舞繁華之地,如今是一派荒涼,只有瀟瀟夜雨,把凄涼的蟋蟀鳴聲伴送。
注釋
妾薄命:樂府舊題,多寫歡聚不久,良人遠別不返等。原詩有題注云:“為曾南豐作。”曾南豐,詩人的老師曾鞏。
十二樓:指宅第豪華,樓臺高峻。
一身當三千:謂美貌而受寵愛,一人抵當所有人。
不盡年:不能到生命的盡頭。《莊子·養生主》:“可以養親,可以盡年。”
為主壽:為夫君祝福。
南陽阡:《漢書·游俠傳》:原涉父為南陽太守,父死,原涉大起冢舍,買地開道,立表署曰“南陽阡”。此代指墓地。
春妍(yán):即打扮。
徹天:響徹云天。
徹泉:下達黃泉。
長自憐:惆悵悲傷無休止。
捐世:猶棄世。
一死尚可忍:《三國志·魏書·明帝紀》注引《魏氏春秋》:魏明帝臨死執宣王手目太子曰:“死乃復可忍,朕忍死待君。”
百歲:指活著的人剩下的歲月。何當窮:怎么打發。
殺身以相從:謂自殺后得以在陰世相從。
寒蛩(qióng):秋天的蟋蟀。
“妾薄命·為曾南豐作”鑒賞
賞析
陳師道的五言古詩《妾薄命》共有兩首。詩人表達感情的方式是多樣的,以一位侍妾悲悼主人的口吻抒寫了自己對老師曾鞏的悼念。要不是原詩題下有詩人自注:“為曾南豐作。”后世的讀者會以為這是一首侍妾的哀歌。
至于陳師道與曾鞏的關系,宋人筆記上說得頗帶傳奇色彩:曾鞏路過徐州,當時的徐州太守孫莘薦陳師道前往謁見,雖然送了不少禮,但曾鞏卻一言不發,陳師道很慚愧,后來孫莘問及,曾鞏說:“且讀《史記》數年。”陳師道因此一言而終身師事曾鞏,至后來在《過六一堂》詩中還說:“向來一瓣香,敬為曾南豐。”(見陳鵲《耆舊續聞》)這種記載只是小說家之言。其實,曾、陳的師生關在史書上有明文記載,《宋史》中陳師道本傳上說他“年十六,早以文謁曾鞏,鞏一見奇之,許其以文著,時人未之知也。留受業。”元豐年間(1078-1085),曾鞏典五朝史事,舉薦陳師道為史才,然而終因他未曾登第而未獲準,因而,陳師道對曾鞏有很深的知遇之恩。故1083年(元豐六年),當他聽到曾鞏的死訊后,即寫下了這組感情誠摯的悼詩。
第一首詩托侍妾之口,寫主死之悲,并表達了不愿轉事他人的貞心。起二句極言受主人的寵愛,“十二樓”即指十二重的高樓,鮑照《代陳思王京洛篇》中有“鳳樓十二重,四戶入綺窗”之句,這里是形容宮樓的高峻和豪華。“一身當三千”句,取自白居易《長恨歌》中“后宮佳麗三千人,三千寵愛在一身”的意思,然以五字概括,更為精煉,所以陳師道詩最權威的注釋者任淵說,此句“語簡而意盡”。這正體現了陳師道詩工于鍛煉和善于點化前人詩句的特點。
“古來”二句陡然轉折,主人公悲嘆自己不能至死侍奉主人,與上二句連讀,可謂一揚一抑。“起舞為主壽”句承首二句,“相送南陽阡”句則承三四兩句。漢代原涉在南陽為父親置辦的墓地,稱為“南陽阡”,因而后世以此泛指墓地。此二句以極概括的語言抓住典型事件,構成鮮明對照:本來為祝禱主人長壽而翩翩起舞,轉瞬間卻往墳地為他送葬。兩句中意象豐贍,節奏跳動,可見詩人用墨的簡煉,故陳模說,此二句“蓋言初起舞為壽,豈期今乃相送南陽阡,乃不假干澹字而意自轉者”(《懷古錄》)。劉禹錫的《代靖安佳人怨》悼宰相武元衡遇刺,說:“曉來行哭里門外,昨夜華堂歌舞人。”也是寫樂極哀來,生死的變幻無常,意境與此二句略同,然而陳師道的造語更為高古凝煉。
白居易《燕子樓》詩說:“鈿暈羅衫色似煙,幾回欲著即潸然。自從不舞《霓裳曲》,疊在空箱十一年。”此詩中“忍著”二句,與白居易詩意蘊相近,但并非泛詠男女之情,而另有很深的寓意。北宋中期,政治上風云變幻,元祐黨、變法派輪番掌權,所以一般士人都諱言師生關系,以避免黨同伐異,受到連累。一些趨炎附勢之徒,則隨波逐流,謅諛權貴。陳師道此詩正是對此種風氣的批判,他責問道:難道忍心穿著以前主人踢子我的衣裳,去博取他人的歡笑馮?
末四句直抒胸臆,一腔悲慨,嘖涌而出。然而死者無知,只有生者獨自哀憐。整首詩便在生與死、哀與樂、有知與無知的對照中結束。
第二首是組詩第一首的主題的延伸,表達了殺身相從的意愿,二首一氣貫注。故范大士《歷代詩發》評價說:“琵琶不可別抱,而天地不可容身,雖欲不死何為?二詩脈理相承,最為融洽。”
“葉落”二句以寫景起興,然意味無窮,詩人的用意至少有三層:此二句承上文“相送南陽阡”而來,故寫墓園景象,且興起下文,此其一;又寫墓地凄慘之狀,以飄零之落葉與絢爛之紅花相襯,愈見山野的空曠寂寥,寫景狀物頗能傳神,并烘托出蒼涼凄迷的氣氛,故任淵說:“兩句曲盡丘源凄慘意象。”此其二;此二句寫景起興中又帶有比喻意,落葉指已逝之人,而紅花喻主人公自己。但落葉飄敗,花的嬌艷,徒成空無。潘岳《悼亡詩》說:“落葉委埏側,枯荄帶墳隅。”這首詩以落葉比喻人的長逝,然而寓意的深刻遠不及陳師道此詩,故陳模盛贊《妾薄命》中這兩句說:“陳后山‘葉落風不起,山空花自紅’,興中寓比而不覺,此真得詩人之興而比者也。”(《懷古錄》)此其三。
“捐世”以下八句一氣流走,自然涌出。詩中說,主人不待年老即棄世而去,因而對我的恩惠未能到頭。想來一死尚可忍受,而今后無窮的生涯怎樣度過?偌大的世界,卻容不得主人公微弱的一身,于是發出了最后的心聲:“死者如有知,殺身以相從。”語氣堅定,如錚錚誓言。此八句層層相綰,語意暢達,純自肺腑中流出,讀來不覺其淺率,唯感其真誠。
至此感情的激烈已無以復加,全詩表面上應戛然而止了,然而“向來”二句,轉以哀婉的情調結束:那以前歌聲鼎沸、舞姿婆娑的地方,只留下夜雨的淅瀝和蟋蟀的悲鳴,由此表達了盛時不再、人去樓空的感慨,一變前文率直奔放的激情,遂令詩意深遠,避免了一覽無余。這末尾的“歌舞”幾句,正與組詩第一首的開頭“十二樓”首尾相應,也表現了作者的匠心。
《妾薄命》向來是被認為是陳師道的代表作,故《后山詩集》以此為冠,其原因便在于此詩集中體現了陳師道詩的風格。陳師道詩的佳處在于高古而具有真情,鍛煉而以淡雅出之。這首詩造語極平淡,表面上沒有用典故,不作艱深之語,只是直陳胸臆,實際上卻幾乎無一字無來歷。任淵評價說:“或苦后山之詩非一過可了,迫于枯淡,彼其用意,直追《騷》、《雅》。”意謂他的詩須細細品味,不是一讀即可明白其中用意的,這正說明,陳師道的詩在平淡的背后,有著慘淡經營的苦心。
除了平淡典雅,精煉濃縮也是陳師道詩的一個顯著特點,如此詩中“葉落風不起,山空花自紅”等語,都以極簡練的字句表達了豐富的意蘊,如前人所評,有“以少許勝多多許”的特點,故劉壎《隱居通議》說,陳師道“得費長房縮地之法,雖尋丈之間,固自有萬里山河之勢”。
然而此詩最突出之處還在于用比興象征的手法,以男女之情寫師生之誼,別具風范。這種手法可追溯到《詩經》中的比興,《楚辭》中的美人香草。這在古典詩詞中是屢見不鮮的,因為男女之情最易感人。正如明人郝敬所說:“情欲莫甚于男女,聲音發于男女者易感,故凡托興男女者,和動之音,性情之始,非盡男女之事也。”(陸以謙《詞林紀事序》引)托喻男女之情而實寄君臣、朋友、師生之誼的作品歷代都有,但與陳師道此詩有明顯血緣關系的可推張籍的《節婦吟寄東平李司空師道》,詩中說:“君知妾有夫,贈妾雙明珠。感君纏綿意,系在紅羅繻。妾家高樓連苑起,良人執戟明光里。知君用心如日月,事夫誓擬同生死。還君明珠雙淚垂,恨不相逢未嫁時。”此詩是張籍為推辭李師古之聘而作,與陳師道此詩所述之事雖然不同,但抒寫手法頗多相通之處。雖然后世也有人對此執不同意見,以為此詩“比擬終嫌不倫”(陳衍《宋詩精華錄》),然而作為詩之一格,作為表達感情的一種方法,《妾薄命》還是有新意、有真情的。
創作背景
元豐年間(1078-1085),曾鞏典五朝史事,舉薦陳師道為史才,然而終因他未曾登第而未獲準,因而,陳師道對曾鞏有很深的知遇之恩。故1083年(元豐六年),當他聽到曾鞏的死訊后,即寫下了這組感情誠摯的悼詩。 ?
陳師道簡介
宋代·陳師道的簡介

陳師道(1053~1102)北宋官員、詩人。字履常,一字無己,號后山居士,漢族,彭城(今江蘇徐州)人。元祐初蘇軾等薦其文行,起為徐州教授,歷仕太學博士、穎州教授、秘書省正字。一生安貧樂道,閉門苦吟,有“閉門覓句陳無己”之稱。陳師道為蘇門六君子之一,江西詩派重要作家。亦能詞,其詞風格與詩相近,以拗峭驚警見長。但其詩、詞存在著內容狹窄、詞意艱澀之病。著有《后山先生集》,詞有《后山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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妾薄命·為曾南豐作
主家十二樓,一身當三千。
古來妾薄命,事主不盡年。
起舞為主壽,相送南陽阡。
忍著主衣裳,為人作春妍。
有聲當徹天,有淚當徹泉。
死者恐無知,妾身長自憐。
葉落風不起,山空花自紅。
捐世不待老,惠妾無其終。
一死尚可忍,百歲何當窮?
天地豈不寬?妾身自不容。
死者如有知,殺身以相從。
向來歌舞地,夜雨鳴寒蛩。
悼亡詩三首
荏苒冬春謝,寒暑忽流易。
之子歸窮泉,重壤永幽隔。
私懷誰克從,淹留亦何益。
僶俛恭朝命,回心反初役。
望廬思其人,入室想所歷。
幃屏無髣髴,翰墨有馀跡。
流芳未及歇,遺掛猶在壁。
悵恍如或存,回惶忡驚惕。
如彼翰林鳥,雙棲一朝只。
如彼游川魚,比目中路析。
春風緣隙來,晨霤承檐滴。
寢息何時忘,沉憂日盈積。
庶幾有時衰,莊缶猶可擊。
皎皎窗中月,照我室南端。
清商應秋至,溽暑隨節闌。
凜凜涼風升,始覺夏衾單。
豈曰無重纊,誰與同歲寒。
歲寒無與同,朗月何朧朧。
展轉盻枕席,長簟竟床空。
床空委清塵,室虛來悲風。
獨無李氏靈,髣髴覩爾容。
撫衿長嘆息,不覺涕沾胸。
沾胸安能已,悲懷從中起。
寢興目存形,遺音猶在耳。
上慚東門吳,下愧蒙莊子。
賦詩欲言志,此志難具紀。
命也可奈何,長戚自令鄙。
曜靈運天機,四節代遷逝。
凄凄朝露凝,烈烈夕風厲。
奈何悼淑儷,儀容永潛翳。
念此如昨日,誰知已卒歲。
改服從朝政,哀心寄私制。
茵幬張故房,朔望臨爾祭。
爾祭詎幾時,朔望忽復盡。
衾裳一毀撤,千載不復引。
亹亹朞月周,戚戚彌相愍。
悲懷感物來,泣涕應情隕。
駕言陟東阜,望墳思紆軫。
徘徊墟墓間,欲去復不忍。
徘徊不忍去,徙倚步踟躕。
落葉委埏側,枯荄帶墳隅。
孤魂獨煢煢,安知靈與無。
投心遵朝命,揮涕強就車。
誰謂帝宮遠,路極悲有余。
哭李商隱
成紀星郎字義山,適歸高壤抱長嘆。
詞林枝葉三春盡,學海波瀾一夜干。
風雨已吹燈燭滅,姓名長在齒牙寒。
只應物外攀琪樹,便著霓裳上絳壇。
虛負凌云萬丈才,一生襟抱未曾開。
鳥啼花落人何在,竹死桐枯鳳不來。
良馬足因無主踠,舊交心為絕弦哀。
九泉莫嘆三光隔,又送文星入夜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