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感舊四首·其二”譯文及注釋
譯文
被窗前的鳥兒啼鳴聲喚醒,還帶著昨夜未消的酒意,杜鵑鳥又在聲聲催促著我歸去。
那堅貞不渝的舊日的誓言,雖然還留在像司馬相如寫的優美的書札中;但歷時經久,少日青春,終歸空寂之境。
離別之后,隔著盈盈一水,枉自千萬遍相思。今日重游舊地,回首往事,彷佛已隔三生了。
當時相會的地方依然如故,我追尋著那已消失在空中的馀香,百遍巡行,低徊不已。
注釋
喚起:韓愈有《贈同游》詩:“喚起窗全曙,催歸日未西。”黃庭堅認為“喚起”和“催歸”是二鳥名。喚起,聲如絡絲,圓轉清亮,偏于春曉雞。
催歸,即杜鵑鳥。然“喚起”亦不一定要坐實為鳥名。
酲( chéng):喝醉了神志不清。
啼鵑:傳說杜鵑鳥的啼聲好像“不如歸去”,故曰“催去”。
丹青:丹砂和青兩種可作顏料的礦物。因其色不易泯滅,故常以喻堅貞不渝。阮籍《詠懷》詩:“丹青著明誓,永世不相忘”。
相如:司馬相如。漢代有名的辭賦家,他曾以琴聲挑逗卓文君私奔。
禪榻:和尚坐禪的床。杜牧《醉后題儈院》詩:今日鬢絲禪榻畔,茶煙輕飏落花風。”以謂少日青春,終歸空寂之境。
三生:即“三世”,佛教用語。指前生、今生、來生。唐代有三生石上舊姻緣的傳說。
云階月地:蘇軾詩:“月地云階漫一樽,玉奴終不負東昏。”
空香:指在空中若有若無、難以追尋的馀香。
“感舊四首·其二”鑒賞
賞析
《感舊》一類的題目通常是寫重經某地、因追憶平生一段經歷而引發的感觸,離黃景仁(字仲則)時代最近的名作是吳梅村的《琴河感舊》四首,系梅村偶過常熟,好事的東道主知道他和名妓卞玉京有一段情緣,遂使人邀卞玉京前來相見,梅村即席為賦四律。其事哀感頑艷,其詩凄婉動人,故其事與詩喧傳一時。“卻悔石城吹笛夜,青驄容易別盧家”,“緣知薄倖逢應恨,恰便多情喚卻羞”,“青山憔悴卿憐我,紅粉飄零我憶卿”等句,后來都成為膾炙人口的名句。
仲則這組七律顯然也是重經舊地,為感念一段舊情而作,但寫作時間、地點均不詳。郁達夫的小說《采石磯》曾演繹其本事:“······這樣的嘆了一聲,遠遠的向東天一望,他的眼睛,忽然現了一個十六歲的伶俐的少女來。那時候仲則正在宜興氿里讀書,他同學的陳某、龔某都比他有錢,但那少女的一雙水盈盈的眼光,卻只注視在瘦弱的他的身上。他過年的時候因為要回常州,將別的那一天,又到她家里去看她,不曉是什么緣故,這一天她只是對他暗泣而不多說話。同她癡坐了半個鐘頭,他已經走到門外了,她又叫他回去,把一條當時流行的淡黃綢的汗巾送給了他。這一回當臨去的時候,卻是他要哭了,兩人又擁抱著痛哭了一場,把他的眼淚,都揩擦在那條汗巾的上面。一直到航船要開的將晚時候,他才把那條汗巾收藏起來,同她別去。這一回別后,他和她就再沒有談話的機會了。他第二回重到宜興的時候,他的少年悲哀,只成了幾首律詩,流露在抄書的紙上。”這幾首律詩便是《感舊》。
這情景當然是郁達夫想象的虛構,其實詩中追懷的女子絕不可能是宜興的那個女子,那據說是他姑母的侍婢。而這個女子,從首章“大道青樓望不遮,年時系馬醉流霞”一聯來看,顯然不是良家女子,詩中再三用杜牧在揚州的典故,正取唐于鄴《揚州夢記》所載情節。據李斗《揚州畫舫錄》卷九《小秦淮錄》載:“珍珠娘,姓朱氏,年十二,工歌。繼為樂工吳泗英女。染肺疾,每一禪杓,落發如風前秋柳。攬鏡意慵,輒低亞自憐。陽湖黃仲則見余每述此境,聲淚齊下。美人色衰,名士窮途,煮字繡文,同聲一哭。”仲則于朱氏用情如此之深,《感舊》四首是否即追懷其人呢?考慮到這組詩編次于康熙三十三年(1768)秋的《觀潮行》(客有不樂游廣陵)之前,可以推斷是同時的作品。重經故地,斯人已嫁,一段情緣失之交臂,仲則不由得因自己當時“無堅約”而深憾不已:“珊瑚百尺珠千斛,難換羅敷未嫁身!”
四章的內容都很清楚,但并不依時間順序排列。首章憶初相見,春風得意;次章追尋舊跡,無限悵惘;三章感念其人,暗寓自責;末章遙想此后情懷,憾恨不已。相比之下,首章僅“風前帶是同心結,杯底人如解語花”一聯,風情旖旎,全篇平平;三、四兩章取意造語都較成熟,沒什么出色之處。只有次章纏綿悱惻,最為動人。
首聯承前篇“杯底人如解語花”之句,寫又是同樣的早晨,帶著未解的宿酲匆匆離去。“喚起”昔日是心愛的女子,此刻卻是誰呢?兩句明顯脫胎于韓愈《贈同游》“喚起窗全曙,催歸日未西”一聯。宋代黃庭堅說“喚起”和“催歸”都是鳥名(見《冷齋夜話》),未免有點牽強,但這里“啼鵑催去”仍寓催歸之意。歷來不是傳說杜鵑的啼聲像“不如歸去”嗎?仲則正取此意。“又聲聲”暗示了一個今昔相似的情境,物是人非之感盡在言外。
“丹青舊誓”本自阮籍《詠懷》“丹青著明誓,永世不相忘”,比較清楚,但“相如札”意思較曲。司馬相如事跡中與“札”有關的,只有《史記·司馬相如列傳》所載:“相如既病免,家居茂陵。天子曰:司馬相甚,可往從悉取其書;若不然,后失之矣。使所忠往,而相如已死,家無書。問其妻,對曰:“長卿固未嘗有書也。時時著書,人又取去,即空居。長卿未死時,為一卷書,曰有使者來求書,奏之。無他書。”其遺札書言封禪事,奏所忠。忠奏其書,天子異之。”看來相如札只能作遺札理解,那就是說書寫誓約的情書并未寄出,將來只能留做遺札交給她。這正印證了次章的“無堅約”。“禪榻”句又取杜牧《題禪院》“今日鬢絲禪榻畔茶煙輕揚落花風”之意,寫自己帶醉歸去,途經禪寺時的失意情懷。《感舊》四章中用了三次杜牧的典故,表達三層意思:首章“匆匆覺得揚州夢”是前緣如夢的失落感,“多緣刺史無堅約”是失之交臂的內疚,而“禪榻經時杜牧情”則是少年早衰的心境。這里為什么特地要提到“禪榻經時”?當時實有依寺休憩的經歷固然是一個原因,但更主要的還是杜牧詩中空虛無聊的意緒,十分切合仲則當時的心境,讓他產生強烈的共鳴。仲則顯然熟讀過《樊川集》,杜牧那股俊爽英發之氣,那種懷才不遇的落寞心境,也是時常彌漫在他詩中的固有情調。但他天性中終究少一分杜牧的灑脫,所以總不免因執著而遭受情感的煎熬。
與那女子別后,所隔不過一水,卻再無相見之緣。故而重游故地,竟有恍如隔世的感覺。頸聯兩句用字都很平常,卻極具抒情的力量。上句言“空”、言“一水”,都有往小里說的意思,但由于“一水”積淀著《古詩》“盈盈一水間,脈脈不得語”的意味,與“空”相連反更強化了隔絕之感、茫然之感。而下句通過“回首”這瞬間的動作,將為時不久的重來與佛家前世、今生、來世的漫遠相提并論,又構成巨大的語言張力,造成震撼人心的強烈效果,也將作者悵惘失意的心情抒發盡至。
結聯情緒由悵惘向眷戀轉化,以一個癡情的動作結束全詩。“云階月地”取自杜牧《七夕》:“云階月地一相過,未抵經年別恨多。”也可能與牛僧孺《周秦行紀》所載“香風引到大羅天,月地云階拜洞仙”句有關,用以描寫眼前的庭院和階除,平添一層幽美脫俗的詩意,同時也暗示了當時兩人看云步月的美好時光。如今人去樓空,只有庭院如故,詩人一遍遍踱步往來,細細地尋索斯人留散的余香。這里不說“余香”,而言“空香”,既言散布在空氣中,又有若有若無之意,再添加一個“細逐”的身姿,一個“百遍”的不甘,就生生刻畫出一個執著而癡情的詩人形象。
仲則詩最動人之處就在這里,他讓我們知道一種情感、一種心境、一種態度,會化作何等令人刻骨銘心的樣態。他最為人傳誦的名句不正是這類的嗎?“似此星辰非昨夜,為誰風露立中宵”,“悄立州橋人不識,一星如月看多時”,“纏綿思盡抽殘繭,宛轉心傷剝后蕉”。自古以來,善于寫情的詩人很多,但像黃仲則這樣善于刻畫情“態”的詩人,卻不多見吧?
黃景仁簡介
清代·黃景仁的簡介

黃景仁(1749~1783),清代詩人。字漢鏞,一字仲則,號鹿菲子,陽湖(今江蘇省常州市)人。四歲而孤,家境清貧,少年時即負詩名,為謀生計,曾四方奔波。一生懷才不遇,窮困潦倒,后授縣丞,未及補官即在貧病交加中客死他鄉,年僅35歲。詩負盛名,為“毗陵七子”之一。詩學李白,所作多抒發窮愁不遇、寂寞凄愴之情懷,也有憤世嫉俗的篇章。七言詩極有特色。亦能詞。著有《兩當軒全集》。
...〔? 黃景仁的詩(15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