典論·論文
文人相輕,自古而然。傅毅之于班固,伯仲之間耳,而固小之,與弟超書曰:“武仲以能屬文為蘭臺令史,下筆不能自休。”夫人善于自見,而文非一體,鮮能備善,是以各以所長,相輕所短。里語曰:“家有弊帚,享之千金?!彼共蛔砸娭家病?/p>
今之文人:魯國孔融文舉、廣陵陳琳孔璋、山陽王粲仲宣、北海徐干偉長、陳留阮瑀元瑜、汝南應(yīng)瑒德璉、東平劉楨公干,斯七子者,于學(xué)無所遺,于辭無所假,咸以自騁驥騄于千里,仰齊足而并馳。以此相服,亦良難矣!蓋君子審己以度人,故能免于斯累,而作論文。
王粲長于辭賦,徐干時有齊氣,然粲之匹也。如粲之《初征》、《登樓》、《槐賦》、《征思》,干之《玄猿》、《漏卮》、《圓扇》、《橘賦》,雖張、蔡不過也,然于他文,未能稱是。琳、瑀之章表書記,今之雋也。應(yīng)瑒和而不壯,劉楨壯而不密??兹隗w氣高妙,有過人者,然不能持論,理不勝辭,至于雜以嘲戲。及其所善,揚、班儔也。
常人貴遠賤近,向聲背實,又患闇于自見,謂己為賢。夫文本同而末異,蓋奏議宜雅,書論宜理,銘誄尚實,詩賦欲麗。此四科不同,故能之者偏也;唯通才能備其體。
文以氣為主,氣之清濁有體,不可力強而致。譬諸音樂,曲度雖均,節(jié)奏同檢,至于引氣不齊,巧拙有素,雖在父兄,不能以移子弟。
蓋文章,經(jīng)國之大業(yè),不朽之盛事。年壽有時而盡,榮樂止乎其身,二者必至之常期,未若文章之無窮。是以古之作者,寄身于翰墨,見意于篇籍,不假良史之辭,不托飛馳之勢,而聲名自傳于后。故西伯幽而演易,周旦顯而制禮,不以隱約而弗務(wù),不以康樂而加思。夫然則,古人賤尺璧而重寸陰,懼乎時之過已。而人多不強力;貧賤則懾于饑寒,富貴則流于逸樂,遂營目前之務(wù),而遺千載之功。日月逝于上,體貌衰于下,忽然與萬物遷化,斯志士之大痛也!
融等已逝,唯干著論,成一家言。
“典論·論文”譯文及注釋
譯文
文人之間互相輕視,自古以來就是如此。傅毅和班固兩人文才相當,不分高下,然而班固看不起傅毅,他在寫給弟弟班超的信中說:“傅武仲因為能寫文章當了蘭臺令史的官職,但是寫起文章來沒完沒了,不知休止?!贝蠓踩丝偸巧朴诳吹阶约旱膬?yōu)點,然而文章不是只有一種體裁,很少有人全都精通,因此各人總是以自己所擅長的輕視別人所不擅長的,鄉(xiāng)里俗話說:“家中有一把破掃帚,也會看它價值千金?!边@是看不清自己的毛病啊。
當今的文人,(也不過)只有魯人孔融孔文舉、廣陵人陳琳陳孔璋、山陽人王粲王仲宣、北海人徐干徐偉長、陳留人阮瑀阮文瑜、汝南人應(yīng)玚應(yīng)德璉、東平人劉楨劉公干等七人。這“七子”,于學(xué)問(可以說)是(兼收并蓄)沒有什么遺漏的,于文辭是(自鑄偉辭)沒有借用別人的,(在文壇上)都各自像騏驥千里奔馳,并駕齊驅(qū),要叫他們互相欽服,也實在是困難了。我審察自己(之才,以為有能力)以衡量別人,所以能夠免于(文人相輕)這種拖累,而寫作這篇論文。
王粲擅長于辭賦,徐干(文章)不時有舒緩之氣,然而也是與王粲相匹敵的。如王粲的《初征賦》《登樓賦》《槐賦》《征思賦》,徐干的《玄猿賦》《漏卮賦》《圓扇賦》《橘賦》,雖是張衡、蔡邕也是超不過的。然而其他的文章,卻不能與此相稱。陳琳和阮瑀的章、表、書、記(幾種體裁的文章)是當今特出的。應(yīng)旸(文章)平和但(氣勢)不夠雄壯,劉楨(文章氣勢)雄壯但(文理)不夠細密??兹陲L(fēng)韻氣度高雅超俗,有過人之處,然而不善立論,詞采勝過說理,甚至于夾雜著玩笑戲弄之辭。至于說他所擅長的(體裁),是(可以歸入)揚雄、班固一流的。
一般人看重古人,輕視今人,崇尚名聲,不重實際,又有看不清自己的弊病,總以為自己賢能。大凡文章(用文辭表達內(nèi)容)的本質(zhì)是共同的,而具體(體裁和形式)的末節(jié)又是不同的,所以奏章、駁議適宜文雅,書信、論說適宜說理,銘文、誄文崇尚事實,詩歌、賦體應(yīng)該華美。這四種科目文體不同,所以能文之士(常常)有所偏好;只有全才之人才能擅長各種體裁的文章。
文章是以“氣”為主導(dǎo)的,氣又有清氣和濁氣兩種,不是可以出力氣就能獲得的。用音樂來作比喻,音樂的曲調(diào)節(jié)奏有同一的衡量標準,但是運氣行聲不會一樣整齊,平時的技巧也有優(yōu)劣之差,雖是父親和兄長,也不能傳授給兒子和弟弟。
文章是關(guān)系到治理國家的偉大功業(yè),是可以流傳后世而不朽的盛大事業(yè)。人的年齡壽夭有時間的限制,榮譽歡樂也只能終于一身,二者都終止于一定的期限,不能像文章那樣永久流傳,沒有窮期。因此,古代的作者,投身于寫作,把自己的思想意見表現(xiàn)在文章書籍中,就不必借史家的言辭,也不必托高官的權(quán)勢,而聲名自然能流傳后世。所以周文王被囚禁,而推演出了《周易》,周公旦顯達而制作了《禮》,(文王)不因困厄而不做事業(yè),(周公)不因顯達而更改志向。所以古人看輕一尺的碧玉而看重一寸的光陰,這是懼怕時間已經(jīng)流逝過去罷了。多數(shù)人都不愿努力,貧窮的則害怕饑寒之迫,富貴的則沉湎于安逸之樂,于是只知經(jīng)營眼前的事務(wù),而放棄能流傳千載的功業(yè),太陽和月亮在天上流轉(zhuǎn)移動,而人的身體狀貌在地下日日衰老,忽然間就與萬物一樣變遷老死,這是有志之士痛心疾首的事?。?/p>
孔融等人已經(jīng)去世了,只有徐干著有《中論》,成為一家之言。
注釋
傅毅:東漢初年的文學(xué)家,字武仲,茂陵(今陜西興平縣東北)人。漢章帝時為蘭臺令史,拜郎中,與班固等人一起整理王朝的藏書,早卒,現(xiàn)存詩賦凡二十八篇。班固:字孟堅,東漢安陵(今陜西省咸陽縣東)人,明帝時為郎,典校秘書。著《漢書》等。
伯仲:兄弟的排行,長為伯,次為仲。
伯仲之間:意思是彼此相差無幾。
小之:看不起他(傅毅)。
超:班固的弟弟班超,字仲升,曾出使西域。
屬(zhu)文:寫文章。屬:連綴。蘭臺令史:漢代整理王朝圖書和辦理書奏的官。
下筆不能自休:寫起文章來沒完沒了不知休止。
鮮(xian):很少有人。備善:全都精通。
里語:俗話。里:同“俚(li)”。
享:當。
魯國:今山東曲阜縣??兹冢治呐e,東漢魯國人。
廣陵:今江蘇揚州。陳琳:字孔璋,曾在何進、袁紹處做過事,后歸曹操。當時軍國書檄,多由陳琳擬稿,有《陳記室集》一卷。
山陽:今山東南部。王粲:字仲宣,山陽高平人。
北海:今山東昌樂縣境。徐干:字偉長。曹操辟為司空軍謀祭酒掾?qū)?,五官將文學(xué)。有《中論》二卷。
陳留:今河南省開封市。
阮瑀:字元瑜,曾受學(xué)于蔡邕,后歸曹操,辟為司空軍謀祭酒,管記室。當時軍國書檄,多是他和陳琳所作。有《阮元瑜集》一卷。
汝南:在今河南省汝南縣東南。應(yīng)玚:字德璉,曹操辟為丞相掾?qū)?,轉(zhuǎn)平原侯庶子,后為五官將文學(xué)。有《應(yīng)德璉集》一卷。
東平:在今山東省東平縣東。劉楨:字公干,曹操辟為丞相掾?qū)?。有《劉公干集》一卷?/p>
斯七子者:這七個人。“建安七子”之稱始見于此。
遺:遺漏。假:依傍。
咸:都。騁:馳騁,跑馬。驥騄(lu):駿馬。齊:疾。
以此相服,亦良難矣:以七子各自的才能,要互相推服,也很難的了。良:很。
審:辨識。度:估量。累(lei):弊病。君子:曹丕自指。
齊氣:一般解釋為古代齊國地方習(xí)俗文氣舒緩。這里是指徐干文章氣勢比較舒緩。
《初征》、《登樓》等篇是王粲所作的賦;《玄猿》、《漏巵》等篇是徐干所作的賦。
張、蔡:張衡和蔡邕。張衡:東漢文學(xué)家和科學(xué)家。蔡邕:東漢文學(xué)家,字伯喈。有《蔡中郎集》。
這句意思是:王粲、徐干除賦外,寫別種文體就沒有如寫賦那樣高明了。
稱(chen):相稱,符合。
章表書記:章,臣子上給皇帝的書。表,漢魏以來,臣子向皇帝表白心跡的書。
書記:一般公文和應(yīng)用文。
雋:同“俊”,才華出眾。
和而不壯:文章的氣勢緩和但不雄壯。
壯而不密:文章的氣勢雄壯但不綿密。
這幾句意思是:孔融的稟性和才氣都很高妙,有過人的地方,但不善于寫理論文章。他的文章辭藻勝于說理,還常常摻雜一些嘲戲的詞句。
體氣:氣質(zhì)。
揚:揚雄,字子云,西漢末年的著名學(xué)者和辭賦家。
班:班固。
儔(chou):匹侶,同輩。
貴遠賤近:這里的“遠”、“近”既指時,又指地,但主要指時。向聲背實:趨向虛名而背棄實際。
闇(an):昏暗。此指受蔽。
本:根干。
末:枝梢。
奏議宜雅:奏章議事要典雅莊重。
書論宜理:書信和議論文要有條理。
銘誄尚實:記載功德的銘文和記敘死者生平的誄文應(yīng)崇尚真實。詩賦欲麗:詩歌、辭賦要辭藻華麗。
科:科目,種類。
通才:全才。
氣之清濁有體,不可力強而致:文氣的或清或濁應(yīng)有類型和來源,不是勉強可以達到的。
體:分別。致:招致。
曲度:曲譜。均:相同。檢:法度。
引氣:運氣行腔。
素:素質(zhì),指人的天賦、本性。
經(jīng)國:治國。
榮樂:榮耀歡樂。止乎其身:限于自己一身。
二者:指年壽有盡,榮樂止身。常期:一定的限期。
寄身于翰墨:從事文章著作。翰墨:筆墨,文章。
見(xian)意:表露心意。篇籍:篇章,書籍。
飛馳:指達官顯貴。
西伯:指周文王?!耙笾蓍L曰伯,文王為雍州之伯,在西,故曰西伯”(語見《詩經(jīng)·周南·召南譜》疏),史載,文王曾被紂王囚于羑里,因推演《易》象而作卦辭。
周旦:即周公旦,武王之弟,成王的叔父。成王即位時年幼,由周公旦攝政。當他平定管、蔡、霍三監(jiān)之亂后,曾改定官制,創(chuàng)制禮法。
顯:顯達。
不以隱約而弗務(wù):不因為貧困失志而不寫文章。
隱約:窮困。
不以康樂而加思:不因為富貴安樂而轉(zhuǎn)移心思(不寫文章)。加:轉(zhuǎn)移。
璧:玉的通稱。
懼乎時之過已:深恐時間流逝過去。
強力:努力。
懾:害怕。
流于逸樂:縱情享樂。
流:放縱。
遷化:變化。與萬物遷化:指死亡。斯:這。大痛:最大的悲痛。
逝:逝世。
《論》:即《中論》。
成一家言:指自成一說足以著名于世。曹丕在《與吳質(zhì)書》中說:“偉長獨懷文抱質(zhì),恬淡寡欲,有箕山之志,可謂彬彬君子者矣,著《中論》二十余篇,成一家之言,辭義典雅,足傳于后,此子為不朽矣?!薄?/p>
“典論·論文”鑒賞
賞析
建安時代,由于曹操招賢納士,文人群集于鄴下(今河北省臨漳縣) ,形成一個文學(xué)集團。其時曹操忙于軍政大事,曹植比較年輕,而曹丕和這些文人“出則連輿,止則接席” (曹丕《與吳質(zhì)書》) ,一同切磋詩文,相處密切。因此,他便成為“鄴下風(fēng)流”的核心人物。在那文學(xué)繁榮、創(chuàng)作經(jīng)驗不斷積累和交流的情況下,文學(xué)理論研究有了基礎(chǔ),曹丕的文學(xué)思想逐漸孕育成熟; 同時,作家們也急需理論指導(dǎo),于是,我國文學(xué)批評史上第一篇專論《典論·論文》便應(yīng)運而生了。
這篇評論一開始就指出文人的一種積習(xí): “文人相輕,自古而然”。隨即舉例說明:傅毅與班固相比,文才相差不遠,在“伯仲之間”,但是班固卻小看傅毅,嘲笑傅毅寫起文章來沒完沒了,不能很好地駕馭文字。作者在舉這個事例時,就表明了自己的觀點,在敘述中寓批評之意。接著,文章分析“文人相輕”的原因,指出人們善于看到自己的長處,而文章并非只有一種體裁,能把各種體裁的文章都寫得很好的人是少有的,所以“各以所長,相輕所短”??磫栴}的片面性造成了“文人相輕”。文章在分析了“文人相輕”的原因之后,又舉出一個諺語來說明問題,“里語曰: ‘家有弊帚,享之千金?!?斯不自見之患也。”作者指出,這是看不見自己短處的弊病。文章至此為第一段。在這一段中,批評“文人相輕”,先說那些文人善于看到自己的長處,再說他們看不見自己的短處,從一個問題的兩個方面交錯論述,只寥寥數(shù)語,就把問題講得很清楚。不過,曹丕論文,為什么首先批評“文人相輕”的積習(xí)呢? 因為這種積習(xí),妨礙相互研究和取長補短,不利于文學(xué)的繁榮。而在曹丕看來,文章是“經(jīng)國之大業(yè),不朽之盛事”。所以對于這種妨礙文學(xué)繁榮的“文人相輕”的積習(xí),一開始就提出批評。
第二段開始,遂舉出建安七子。曹丕認為這“七子” “于學(xué)無所遺,于辭無所假”,就是說他們無所不學(xué),為文不因襲別人,能夠創(chuàng)新。又說他們都自以為是能日行千里的良馬,仗著自己的才能,步伐一致地并肩馳騁,以這樣的情況而能互相佩服,誠為難能可貴的了。這是稱贊“七子”沒有“文人相輕”的陋習(xí)。文章在上一段批評了 “文人相輕”的積習(xí),這一段接著稱贊“七子”能互相佩服的風(fēng)范。一批評,一贊揚,作者的目的都在于培養(yǎng)一種良好的文壇風(fēng)氣,使文人能更好地互相尊重,互相切磋,互相學(xué)習(xí),以促進文學(xué)的發(fā)展,來為“經(jīng)國”服務(wù),并求得“不朽”。至于作者自己,他認為是能“審己以度人”的,即能夠看清自已再去衡量別人,所以能夠避免“文人相輕”的積習(xí),而平心地寫出這篇《論文》。我們從這一段和上一段的對照中可以看出,作者是要改變“文人相輕”、“弊帚自珍”的積習(xí),而代之以“審己以度人”的態(tài)度來公正地評論作家?!巴豸娱L于辭賦,徐干時有齊氣,然粲之匹也?!弊髡咧赋觯豸由瞄L于寫辭賦,徐干的辭賦常有齊地舒緩之氣,但是仍可以和王粲相媲美。接著舉出王粲的《初征》、《登樓》、《槐賦》、《征思》四篇辭賦以及徐干的《玄猿》、《漏巵》、《圓扇》、《橘賦》四篇辭賦為例,說明即使是辭賦名家張衡和蔡邕的作品也沒能超過它們。這是很高的評價。不過,作者隨即指出: “然于他文,未能稱是?!蓖豸雍托旄蓪τ谄渌w裁的文章,就不能象辭賦那樣寫得好了。這里對王粲和徐干的評論,既看到他們的長處,也看到他們的短處?!傲铡r之章表書記,今之雋也。”對于陳琳、阮瑀,作者指出他們的奏章、表文、書信之類,是當今寫得最出色的。至于別的文章如何呢?作者沒有說,但不言而喻。這里同樣是既看到他們的長處,也看到他們的短處。不過長處實寫,短處虛寫,以實帶虛,言約意密,在修辭上是很高明的?!皯?yīng)玚和而不壯。劉楨壯而不密。” 對于應(yīng)玚和劉楨的評價,從他們的文章風(fēng)格著眼,各用四個字來概括其特點,兼及長處和短處,語言也極其凝練。“孔融體氣高妙,有過人者;然不能持論,理不勝辭,以至乎雜以嘲戲。及其所善,揚、班儔也?!睂τ诳兹冢髡哒f他稟性和才氣都很高妙,有超過別人的地方; 但不善于寫理論文章,辭藻勝于說理,還常摻雜一些嘲戲的詞句。這里對嘲戲之辭的批評,是有歷史背景的,最明顯的就是建安九年曹操破袁紹后,讓曹丕娶了袁紹的媳婦甄氏,孔融遂寫信給曹操,說: “武王伐紂,以妲己賜周公” ,嘲諷曹操。不過作者在指出孔融的短處后,接著說,至于孔融那些寫得好的文章,是可以和揚雄、班固的文章相匹敵的,仍堅持全面地看一個作家。至此,論文的第三段結(jié)束。在這段評論中,曹丕力求用全面的觀點、公正的態(tài)度來對待“七子”。從“七子”現(xiàn)存的文章來看,曹丕的這段評論是比較合乎實際的。不過,由于歷史條件的限制,或者還有些私人關(guān)系上的原因,曹丕對“七子”的評論,也還不免有偏頗之處。例如對孔融的評價就難免夾雜一些成見。據(jù)史載,孔融起初與曹操交好,后來“既見操雄詐漸著,數(shù)不能堪”。(《后漢書·孔融傳》)對于把文章看成“經(jīng)國之大業(yè)”的曹丕來說,孔融的政治態(tài)度,當然會引起他的不滿。再加上為娶甄氏的事,孔融嘲諷曹操,曹丕當然也很難堪。所以,對孔融的評論,雖力求全面,終也難免有些成見和偏頗。正如郭紹虞先生在《中國文學(xué)批評史》中所說: “至于他對孔融,就稱他‘不能持論,理不勝辭’ ,不免有些微辭了?!辈茇г谶@一段中,初次提出了文氣問題,接觸到文章風(fēng)格和人的關(guān)系 (即與作家氣質(zhì)的關(guān)系),這是在曹丕之前不曾有人談到過的,對后來文論的發(fā)展影響很大。
第四段開頭,文章遙承第一段意脈,指出文學(xué)批評者的兩種錯誤態(tài)度: “常人貴遠賤近,向聲背實,又患闇于自見,謂己為賢?!苯又龠b承“文非一體,鮮能備善”的意脈,進一步論述: “夫文,本同而末異。蓋奏議宜雅,書論宜理,銘誄尚實,詩賦欲麗。此四科不同,故能之者偏也; 唯通才能備其體”。作者說明,文章的本源相同,支流各異,就是說既有共性,又有不同文體的特殊性。由此提出四科八目的文體論,認為奏議要典雅,書論要有條理,銘誄要崇尚真實,詩賦要辭藻華麗。這“四科”不同,作家的所長只偏于某些方面,只有具備各方面才能的人,才能掌握所有的文體?!巴ú拧碑斎皇呛苌俚?,所以,“闇于自見,謂己為賢”是不對的。曹丕把文體分類,雖非首創(chuàng),但是他在前人的基礎(chǔ)上大大前進了一步,把文體分得更細密了。他對各體的特點和要求的論述,雖然還不完全恰當和周密,但對我國文體論的發(fā)展,無疑是一個重大的貢獻,是一個里程碑。在曹丕之前,人們對文章的認識,重在本;曹丕這種把本末結(jié)合起來的看法,推進了后來的文體研究?;阜兜摹妒酪摗?、陸機的《文賦》、摯虞的《文章流別論》、李充的《翰林論》、劉勰的《文心雕龍》里的文體論,都是這篇《論文》中文體論的進一步發(fā)展。這一段既照應(yīng)上文,又闡述了對文體的新鮮見解。筆法上不脫不黏,搖曳生姿。
文體各有特點,作家通常只長于某些方面,那么,為什么偏偏只長于此而不長于彼呢?曹丕在文章第五段提出了自己的看法?!拔囊詺鉃橹?。氣之清濁有體,不可力強而致?!辈茇дJ為,文章如何,主要在于作家的才氣??∷~的陽剛之氣和凝重沉郁的陰柔之氣是有分別的,不是用力勉強可以達到的。他接著舉例說:譬如音樂,曲調(diào)雖然相同,節(jié)奏法度也一樣,但是運氣行腔不一致,人的素質(zhì)有巧有拙,即使父兄具備了這樣的才能,也不能轉(zhuǎn)移給自己的子弟。曹丕在一千七百多年前就提出“風(fēng)格即人”的命題,這是難能可貴的。但是他過分強調(diào)了氣質(zhì)、個性、風(fēng)格的天賦性,甚至說“不可力強而致”,這就陷入了“先天決定論”的泥潭。盡管如此,曹丕的文體論卻啟發(fā)了后來許多人去研究,對推動文藝批評的發(fā)展,起了很大作用。
最后一段,作者先鄭重指出: “蓋文章經(jīng)國之大業(yè),不朽之盛事?!边@是本著致用的精神強調(diào)了文學(xué)的價值。在曹丕的時代,文學(xué)本來還包括哲學(xué)、歷史等著作,而以“文章”來稱我們現(xiàn)在所說的文學(xué)。漢末的大動亂,使封建秩序遭到重大破壞,儒家思想的支配力量大為削弱,于是,文學(xué)從經(jīng)學(xué)的支配下解脫出來,取得了獨立的地位。曹丕拋棄前人輕視文學(xué)的觀點,指出文學(xué)可以為“經(jīng)國”服務(wù),寫得好的可以“不朽”。這種對文學(xué)的獨立地位和重大作用的認識,在我國文學(xué)史上,有劃時代的意義。正如羅根澤在《中國文學(xué)批評史》中所說: “曹丕是提出文學(xué)價值的第一人?!钡茇ξ膶W(xué)的社會功能的強調(diào)尚有過分之處。接著,曹丕進一步闡述自己的觀點,指出人的壽命有終了的時候,榮樂也只限于自己的一身,這兩者都有一定的期限,不如文章能永遠流傳。可見文章的價值真是“不朽之盛事”。他鼓勵文人們說: “是以古之作者,寄身于翰墨,見意于篇籍,不假良史之辭,不托飛馳之勢,而聲名自傳于后。”就是說古代作者從事寫作,把見解表現(xiàn)在文章里面,就無須乎借助良史的文辭,無須乎依托權(quán)貴的勢力,而名聲自然流傳于后世。這些話有力地促進了文學(xué)事業(yè)的發(fā)展。從事文學(xué)寫作有這么大的意義,是不是所有文人都努力寫作呢?曹丕說: 西伯被囚禁而推演易象作卦辭,周公旦顯達而作《周禮》,不因窮困就不著作,也不因安樂就改變著作的意圖。因此,古人輕視尺璧而重視寸陰,害怕時間流逝??墒?,人們大都不肯奮發(fā)努力,貧賤時懼怕饑寒,富貴時縱情享樂。于是就只經(jīng)營眼前的事務(wù),而丟掉了千載不朽的功業(yè)——做文章。這里通過兩種寫作態(tài)度的對比,作者表現(xiàn)出他對前者的熱情贊揚和對后者的強烈不滿。隨后,作者深有感慨地寫道: “日月逝于上,體貌衰于下,忽然與萬物遷化,斯志士之大痛也! ”曹丕簡直是在大聲疾呼,催促文人們抓緊時間,努力寫作。末了,更以孔融等人已經(jīng)逝世,唯有徐干著有《中論》,能夠成一家之言的事例,說明抓緊有生之年努力寫作的重要性。筆端帶著感情,使人在覺得言之有理的同時,更受到情感的感染。
縱觀全文,我國文學(xué)史上關(guān)于文學(xué)批評的幾個重大問題: 文學(xué)的價值問題、作家的個性與作品的風(fēng)格問題、文體問題、文學(xué)的批評態(tài)度問題等等,都已涉及到。雖然曹丕對這些問題的看法并不完全恰當,而且對問題的論述僅僅是“略引端緒”,但它畢竟在文學(xué)批評史上起了奠基作用,對后代的影響是深遠的。
《文心雕龍·才略篇》評論魏文(曹丕)之才說: “樂府清越,《典論》辨要?!庇谩氨嬉倍謥砀爬ㄟ@篇文章的內(nèi)容和語言特點,是非常準確的?!?/p>
曹丕簡介
魏晉·曹丕的簡介

曹魏高祖文皇帝曹丕(187年冬-226年6月29日),字子桓,三國時期著名的政治家、文學(xué)家,曹魏的開國皇帝,公元220-226年在位。他在位期間,平定邊患。擊退鮮卑,和匈奴、氐、羌等外夷修好,恢復(fù)漢朝在西域的設(shè)置。除軍政以外,曹丕自幼好文學(xué),于詩、賦、文學(xué)皆有成就,尤擅長于五言詩,與其父曹操和弟曹植,并稱三曹,今存《魏文帝集》二卷。另外,曹丕著有《典論》,當中的《論文》是中國文學(xué)史上第一部有系統(tǒng)的文學(xué)批評專論作品。去世后廟號高祖(《資治通鑒》作世祖),謚為文皇帝,葬于首陽陵。
...〔? 曹丕的詩(12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