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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舊唐書·列傳·卷五十四

      沈昫等

      原文

      ○高仙芝封常清哥舒翰

      高仙芝,本高麗人也。父舍雞,初從河西軍,累勞至四鎮(zhèn)十將、諸衛(wèi)將軍。仙芝美姿容,善騎射,勇決驍果。少隨父至安西,以父有功授游擊將軍。年二十馀即拜將軍,與父同班秩。事節(jié)度使田仁琬、蓋嘉運,未甚任用,后夫蒙靈察累拔擢之。開元末,為安西副都護、四鎮(zhèn)都知兵馬使。

      小勃律國王為吐蕃所招,妻以公主,西北二十馀國皆為吐蕃所制,貢獻不通。后節(jié)度使田仁琬、蓋嘉運并靈察累討之,不捷,玄宗特敕仙芝以馬步萬人為行營節(jié)度使往討之。時步軍皆有私馬,自安西行十五日至撥換城,又十馀日至握瑟德,又十馀日至疏勒,又二十馀日至蔥嶺守捉,又行二十馀日至播密川,又二十馀日至特勒滿川,即五識匿國也。仙芝乃分為三軍:使疏勒守捉使趙崇玭統(tǒng)三千騎趣吐蕃連云堡,自北谷入;使撥換守捉使賈崇瓘自赤佛堂路入;仙芝與中使邊令誠自護密國入,約七月十三日辰時會于吐蕃連云堡。堡中有兵千人,又城南十五里因山為柵,有兵八九千人。城下有婆勒川,水漲不可渡。仙芝以三牲祭河,命諸將選兵馬,人赍三日干糧,早集河次。水既難渡,將士皆以為狂。既至,人不濕旗,馬不濕韉,已濟而成列矣。仙芝喜謂令誠曰:“向吾半渡賊來,吾屬敗矣,今既濟成列,是天以此賊賜我也。”遂登山挑擊,從辰至巳,大破之。至夜奔逐,殺五千人,生擒千人,馀并走散。得馬千馀匹,軍資器械不可勝數。

      玄宗使術士韓履冰往視日,懼不欲行,邊令誠亦懼。仙芝留令誠等以羸病尪弱三千馀人守其城,仙芝遂進。三日,至坦駒嶺,直下峭峻四十馀里,仙芝料之曰:“阿弩越胡若速迎,即是好心。”又恐兵士不下,乃先令二十馀騎詐作阿弩越城胡服上嶺來迎。既至坦駒嶺,兵士果不肯下,云:“大使將我欲何處去?”言未畢,其先使二十人來迎,云:“阿弩越城胡并好心奉迎,娑夷河藤橋已斫訖。”仙芝陽喜以號令,兵士盡下。娑夷河,即古之弱水也,不勝草芥毛發(fā)。下嶺三日,越胡果來迎。明日,至阿弩越城,當日令將軍席元慶、賀婁馀潤先修橋路。仙芝明日進軍,又令元慶以一千騎先謂小勃律王曰:“不取汝城,亦不斫汝橋,但借汝路過,向大勃律去。”城中有首領五六人,皆赤心為吐蕃。仙芝先約元慶云:“軍到,首領百姓必走入山谷,招呼取以敕命賜彩物等,首領至,齊縛之以待我。”元慶既至,一如仙芝之所教,縛諸首領。王及公主走入石窟,取不可得。仙芝至,斬其為吐蕃者五六人。急令元慶斫藤橋,去勃律猶六十里,及暮,才斫了,吐蕃兵馬大至,已無及矣。藤橋闊一箭道,修之一年方成。勃律先為吐蕃所詐借路,遂成此橋。至是,仙芝徐自招諭勃律及公主出降,并平其國。

      天寶六載八月,仙芝虜勃律王及公主趣赤佛堂路班師。九月,復至婆勒川連云堡,與邊令誠等相見。其月末,還播密川,令劉單草告捷書,遣中使判官王廷芳告捷。仙芝軍還至河西,夫蒙靈察都不使人迎勞,罵仙芝曰:“啖狗腸高麗奴!啖狗屎高麗奴!于闐使誰與汝奏得?”仙芝曰:“中丞。”“焉耆鎮(zhèn)守使誰邊得?”曰:“中丞。”“安西副都護使誰邊得?”曰:“中丞。”“安西都知兵馬使誰邊得?”曰:“中丞。”靈察曰:“此既皆我所奏,安得不待我處分懸奏捷書!據高麗奴此罪,合當斬,但緣新立大功,不欲處置。”又謂劉單曰:“聞爾能作捷書。”單恐懼請罪。令誠具奏其狀曰:“仙芝立奇功,今將憂死。”其年六月,制授仙芝鴻臚卿、攝御史中丞,代夫蒙靈察為四鎮(zhèn)節(jié)度使,征靈察入朝。靈察大懼,仙芝每日見之,趨走如故,靈察益不自安。將軍程千里時為副都護,大將軍畢思琛為靈察押衙,行官王滔、康懷順、陳奉忠等,嘗構譖仙芝于靈察。仙芝既領節(jié)度事,謂程千里曰:“公面似男兒,心如婦人,何也?”又謂思琛曰:“此胡敢來!我城東一千石種子莊被汝將去,憶之乎?”對曰:“此是中丞知思琛辛苦見乞。”仙芝曰:“吾此時懼汝作威福,豈是憐汝與之!我欲不言,恐汝懷憂,言了無事矣。”又呼王滔等至,捽下將笞,良久皆釋之,由是軍情不懼。

      八載,入朝,加特進,兼左金吾衛(wèi)大將軍同正員,仍與一子五品官。九載,將兵討石國,平之,獲其國王以歸。仙芝性貪,獲石國大塊瑟瑟十馀石、真金五六馲駝、名馬寶玉稱是。初,舍雞以仙芝為懦緩,恐其不能自存,至是立功,家財鉅萬,頗能散施,人有所求,言無不應。其載,入朝,拜開府儀同三司,尋除武威太守、河西節(jié)度使,代安思順。思順諷群胡割耳捴面請留,監(jiān)察御史裴周南奏之,制復留思順,以仙芝為右羽林大將軍。十四載,封密云郡公。

      十一月,安祿山據范陽叛。是日,以京兆牧、榮王琬為討賊元帥,仙芝為副。命仙芝領飛騎、彍騎及朔方、河西、隴右應赴京兵馬,并召募關輔五萬人,繼封常清出潼關進討,仍以仙芝兼御史大夫。十二月,師發(fā),玄宗御望春亭慰勞遣之,仍令監(jiān)門將軍邊令誠監(jiān)其軍,屯于陜州。是月十一日,封常清兵敗于汜水。十三日,祿山陷東京,常清以馀眾奔陜州,謂仙芝曰:“累日血戰(zhàn),賊鋒不可當。且潼關無兵,若狂寇奔突,則京師危矣。宜棄此守,急保潼關。”常清、仙芝乃率見兵取太原倉錢絹,分給將士,馀皆焚之。俄而賊騎繼至,諸軍惶駭,棄甲而走,無復隊伍。仙芝至關,繕修守具,又令索承光守善和戍。賊騎至關,已有備矣,不能攻而去,仙芝之力也。

      封常清,蒲州猗氏人也。外祖犯罪流安西效力,守胡城南門,頗讀書,每坐常清于城門樓上,教其讀書,多所歷覽。外祖死,常清孤貧,年三十馀,屬夫蒙靈察為四鎮(zhèn)節(jié)度使,將軍高仙芝為都知兵馬使,頗有材能,每出軍,奏傔從三十馀人,衣服鮮明。常清慨然發(fā)憤,投牒請預一傔。常清細瘦目類腳短而跛,仙芝見其貌寢,不納。明日又投牒,仙芝謂曰:“吾奏傔已足,何煩復來!”常清怒,倨謂仙芝曰:“常清慕公高義,愿事鞭轡,所以無媒而前,何見拒之深乎?公若方圓取人,則士大夫所望;若以貌取人,恐失之子羽矣!”仙芝猶未納。常清自爾候仙芝出入,晨夕不離其門,凡數十日,仙芝不得已,補為傔。

      開元末,會達奚部落背叛,自黑山北向,西趣碎葉,玄宗敕靈察邀擊之。靈察使仙芝以二千騎自副城向北至綾嶺下,遇賊擊之。達奚行遠,人馬皆疲,斬殺略盡。常清于幕中潛作捷書,具言次舍井泉,遇賊形勢,克獲謀略,事頗精審。仙芝所欲言,無不周悉,仙芝大駭異之。仙芝軍回,靈察賞勞,仙芝去奴襪帶刀見。判官劉眺、獨孤峻等逆問之曰:“前者捷書,誰之所作?副大使幕下何得有如此人”仙芝曰:“即仙芝傔人封常清也。”眺等揖仙芝,命常清進坐,與語如舊相識,眾人方異之。以破達奚功,授疊州地下戍主,便以為判官。累以軍功授鎮(zhèn)將、果毅、折沖。

      天寶六年,從仙芝破小勃律。十二月,仙芝代夫蒙靈察為安西節(jié)度使,便奏常清為慶王府錄事參軍,充節(jié)度判官,賜紫金魚袋。尋加朝散大夫,專知四鎮(zhèn)倉庫、屯田、甲仗、支度、營田事。仙芝每出征討,常令常清知留后事。常清有才學,果決。知留后時,仙芝乳母子鄭德詮已為郎將,德銓母在宅內,仙芝視之如兄弟,家事皆令知之,威望動三軍。常清出回,諸將皆引前,德詮見常清出其門,素易之,自后走馬突常清而去。常清至使院,命左右密引至,連節(jié)度使宅院,凡經數重門,德詮既過,命隨后閉之。德詮至,常清離席謂之曰:“常清起自細微,預中丞兵馬使傔,中丞再不納,郎將豈不知乎?今中丞過聽,以常清為留后使,郎將何得無禮,對中使相凌!”因叱之曰:“郎將須暫死以肅軍容。”因令勒回,杖六十,面仆地,曳出。仙芝妻及乳母于門外號哭救之,不得,因以其狀上仙芝。仙芝覽之,驚曰:“已死矣!”及見常清,遂無一言,常清亦不之謝。諸大將有罪者,擊殺二人,于是軍中股忄栗。

      十載,仙芝改西節(jié)度使,奏常清為判官。王正見為安西節(jié)度,奏常清為四鎮(zhèn)支度營田副使、行軍司馬。十一載,正見死,乃以常清為安西副大都護,攝御史中丞,持節(jié)充安西四鎮(zhèn)節(jié)度、經略、支度、營田副大使,知節(jié)度事。十三載入朝,攝御史大夫,仍與一子五品官,賜第一區(qū),亡父母皆贈封爵。俄而北庭都護程千里入為右金吾大將軍,仍令常清權知北庭都護,持節(jié)充伊西節(jié)度等使。常清性勤儉,每出征或乘驛,私馬不過一兩匹,賞罰嚴明。

      十四載,入朝,十一月,謁玄宗于華清宮。時祿山已叛,玄宗言兇胡負恩之狀,何方誅討?常清奏曰:“祿山領兇徒十萬,徑犯中原,太平斯久,人不知戰(zhàn)。然事有逆順,勢有奇變,臣請走馬赴東京,開府庫,募驍勇,挑馬箠渡河,計日取逆胡之首懸于闕下。”玄宗方憂,壯其言。翌日,以常清為范陽節(jié)度,俾募兵東討。其日,常清乘驛赴東京召募,旬日得兵六萬,皆傭保市井之流。乃斫斷河陽橋,于東京為固守之備。十二月,祿山渡河,陷陳留,入罌子谷,兇威轉熾,先鋒至葵園。常清使驍騎與柘羯逆戰(zhàn),殺賊數十百人。賊大軍繼至,常清退入上東門,又戰(zhàn)不利,賊鼓噪于四城門入,殺掠人吏。常清又戰(zhàn)于都亭驛,不勝。退守宣仁門,又敗。乃從提象門入,倒樹以礙之。至谷水,西奔至陜郡,遇高仙芝,具以賊勢告之。恐賊難與爭鋒,仙芝遂退守潼關。

      玄宗聞常清敗,削其官爵,令白衣于仙芝軍效力。仙芝令常清監(jiān)巡左右?guī)T軍,常清衣皁衣以從事。監(jiān)軍邊令誠每事干之。仙芝多不從。令誠入奏事,具言仙芝、常清逗撓奔敗之狀。玄宗怒,遣令誠赍敕至軍并誅之。

      令誠至潼關,引常清于驛南西街,宣敕示之。常清曰:“常清所以不死者,不忍污國家旌麾,受戮賊手,討逆無效,死乃甘心。”初,常清兵敗入關,欲馳赴闕庭,至渭南,有敕令卻赴潼關,自草表待罪。是日臨刑,托令誠上之。其表曰:

      中使駱奉仙至,奉宣口敕,恕臣萬死之罪,收臣一朝之效,令臣卻赴陜州,隨高仙芝行營,。負斧縲囚,忽焉解縛,敗軍之將,更許增修。臣常清誠歡誠喜,頓首頓首。臣自城陷已來,前后三度遣使奉表,具述赤心,竟不蒙引對。臣之此來,非求茍活,實欲陳社稷之計,破虎狼之謀。冀拜首闕庭,吐心陛下,論逆胡之兵勢,陳討捍之別謀。酬萬死之恩,以報一生之寵。豈料長安日遠,謁見無由;函谷關遙,陳情不暇!臣讀《春秋》,見狼瞫稱未獲死所,臣今獲矣。

      昨者與羯胡接戰(zhàn),自今月七日交兵,至于十三日不已。臣所將之兵,皆是烏合之徒,素未訓習。率周南市人之眾,當漁陽突騎之師,尚猶殺敵塞路,血流滿野。臣欲挺身刃下,死節(jié)軍前,恐長逆胡之威,以挫王師之勢。是以馳御就日,將命歸天。一期陛下斬臣于都市之下,以誡諸將;二期陛下問臣以逆賊之勢,將誡諸軍;三期陛下知臣非惜死之徒,許臣竭露。臣今將死抗表,陛下或以臣失律之后,誑妄為辭;陛下或以臣欲盡所忠,肝膽見察。臣死之后,望陛下不輕此賊,無忘臣言,則冀社稷復安,逆胡敗覆,臣之所愿畢矣。仰天飲鴆,向日封章,即為尸諫之臣,死作圣朝之鬼。若使歿而有知,必結草軍前。回風陣上,引王師之旗鼓,平寇賊之戈鋋。生死酬恩,不任感激,臣常清無任永辭圣代悲戀之至。

      常清既刑,陳其尸于蘧蒢上。仙芝歸至,令誠索陌刀手百馀人隨而從之,曰:“大夫亦有恩命。”仙芝遽下,遂至常清所刑處。仙芝曰:“我退,罪也,死不辭;然以我為減截兵糧及賜物等,則誣我也。”謂令誠曰:“上是天,下是地,兵士皆在,足下豈不知乎!”其召募兵排列在外,素愛仙芝,仙芝呼謂之曰:“我于京中召兒郎輩,雖得少許物,裝束亦未能足,方與君輩破賊,然后取高官重賞。不謂賊勢憑陵,引軍至此,亦欲固守潼關故也。我若實有此,君輩即言實;我若實無之,君輩當言枉。”兵齊呼曰:“枉”,其聲殷地。仙芝又目常清之尸,謂之曰:“封二,子從微至著,我則引拔子為我判官,俄又代我為節(jié)度使,今日又與子同死于此,豈命也夫!”遂斬之。

      哥舒翰,突騎施首領哥舒部落之裔也。蕃人多以部落稱姓,因以為氏。祖沮,左清道率。父道元,安西副都護,世居安西。翰家富于財,倜儻任俠,好然諾,縱蒲酒。年四十,遭父喪,三年客居京師,為長安尉不禮,慨然發(fā)憤折節(jié),仗劍之河西。初事節(jié)度使王倕,倕攻新城,使翰經略,三軍無不震懾。后節(jié)度使王忠嗣補為衙將。翰好讀《左氏春秋傳》及《漢書》,疏財重氣,士多歸之。忠嗣以為大斗軍副使,嘗使翰討吐蕃于新城,有同列為副者,見翰禮倨,不為用,翰怒,撾殺之,軍中股怵。遷左衛(wèi)郎將。后吐蕃寇邊,翰拒之于苦拔海,其眾三行,從山差池而下,翰持半段槍當其鋒擊之,三行皆敗,無不摧靡,由是知名。

      天寶六載,擢授右武衛(wèi)員外將軍,充隴西節(jié)度副使、都知關西兵馬使、河源軍使。先是,吐蕃每至麥熟時,即率部眾至積石軍獲取之,共呼為“吐蕃麥莊”,前后無敢拒之者。至是,翰使王難得、楊景暉等潛引兵至積石軍,設伏以待之。吐蕃以五千騎至,翰于城中率驍勇馳擊,殺之略盡,馀或挺走,伏兵邀擊,匹馬不還。翰有家奴曰左軍,年十五六,亦有膂力。翰善使槍,追賊及之,以槍搭其肩而喝之,賊驚顧,翰從而刺其喉,皆剔高三五尺而墮,無不死者。左車輒下馬斬首,率以為常。

      其冬,玄宗在華清宮,王忠嗣被劾。敕召翰至,與語悅之,遂以為鴻臚卿,兼西平郡太守,攝御史中丞,代忠嗣為隴右節(jié)度支度營田副大使,知節(jié)度事。仍極言救忠嗣,上起入禁中,翰叩頭隨之而前,言詞慷慨,聲淚俱下,帝感而寬之,貶忠嗣為漢陽太守,朝廷義而壯之。

      明年,筑神威軍于青海上,吐蕃至,攻破之;又筑城于青海中龍駒島,有白龍見,遂名為應龍城,吐蕃屏跡不敢近青海。吐蕃保石堡城,路遠而險,久不拔。八載,以朔方、河東群牧十萬眾委翰總統(tǒng)攻石堡城。翰使麾下將高秀巖、張守瑜進攻,不旬日而拔之。上錄其功,拜特進、鴻臚員外卿,與一子五品官,賜物千匹、莊宅各一所,加攝御史大夫。十一載,加開府儀同三司。

      翰素與祿山、思順不協,上每和解之為兄弟。其冬,祿山、思順、翰并來朝,上使內侍高力士及中貴人于京城東駙馬崔惠童池亭宴會。翰母尉遲氏,于闐之族也。祿山以思順惡翰,嘗銜之,至是忽謂翰曰:“我父是胡,母是突厥;公父是突厥,母是胡。與公族類同,何不相親乎?”翰應之曰:“古人云,野狐向窟嗥,不祥,以其忘本也。敢不盡心焉!”祿山以為譏其胡也,大怒,罵翰曰:“突厥敢如此耶!”翰欲應之,高力士目翰,翰遂止。

      十二載,進封涼國公,食實封三百戶,加河西節(jié)度使,尋封西平郡王。時楊國忠有隙于祿山,頻奏其反狀,故厚賞翰以親結之。十三載,拜太子太保,更加實封三百戶,又兼御史大夫。

      翰好飲酒,頗恣聲色。至土門軍,入浴室,遘風疾,絕倒良久乃蘇。因入京,廢疾于家。

      及安祿山反,上以封常清、高仙芝喪敗,召翰入,拜為皇太子先鋒兵馬元帥,以田良丘為御史中丞,充行軍司馬,以王思禮、鉗耳大福、李承光、蘇法鼎、管崇嗣及蕃將火拔歸仁、李武定、渾萼、契苾寧等為裨將,河隴、朔方兵及蕃兵與高仙芝舊卒共二十萬,拒賊于潼關。上御勤政樓勞遣之,百僚出餞于郊。十五載,加翰尚書左仆射、同中書門下平章事。

      翰至潼關,或勸翰曰:“祿山阻兵,以誅楊國忠為名,公若留兵三萬守關,悉以精銳回誅國忠,此漢挫七國之計也,公以為何如?”翰心許之,未發(fā)。有客泄其謀于國忠,國忠大懼,及奏曰:“兵法‘安不忘危’,今潼關兵眾雖盛,而無后殿,萬一不利,京師得無恐乎!請選監(jiān)牧小兒三千人訓練于苑中。”詔從之,遂遣劍南軍將李福、劉光庭分統(tǒng)焉。又奏召募一萬人,屯于灞上,令其腹心杜乾運將之。翰慮為所圖,乃上表請乾運兵隸于潼關,遂召乾運赴潼關計事,因斬之。自是,翰心不自安。又素有風疾,至是頗甚,軍中之務,不復躬親,委政于行軍司馬田良丘。良丘復不敢專斷,教令不一,頗無部伍。其將王思禮、李承光又爭長不葉,人無斗志。

      先是,翰數奏祿山雖竊河朔,而不得人心,請持重以弊之,彼自離心,因而翦滅之,可不傷兵擒茲寇矣。賊將崔乾祐于陜郡潛鋒蓄銳,而覘者奏云“賊殊無備”,上然之,命悉眾速討之。翰奏曰:“賊既始為AT逆,祿山久習用兵,必不肯無備,是陰計也。且賊兵遠來,利在速戰(zhàn)。今王師自戰(zhàn)其地,利在堅守,不利輕出;若輕出關,是入其算。乞更觀事勢。”楊國忠恐其謀己,屢奏使出兵。上久處太平,不練軍事,既為國忠眩惑,中使相繼督責。翰不得已,引師出關。

      六月四日,次于靈寶縣之西原。八日,與賊交戰(zhàn),官軍南迫險峭,北臨黃河;崔乾祐以數千人先據險要。翰及良丘浮船中流以觀進退,謂乾祐兵少,輕之,遂促將士令進,爭路擁塞,無復隊伍。午后,東風急,乾祐以草車數十乘縱火焚之,煙焰亙天。將士掩面,開目不得,因為AT徒所乘,王師自相排擠,墜于河。其后者見前軍陷敗,悉潰,填委于河,死者數萬人,號叫之聲振天地,縛器械,以槍為楫,投北岸,十不存一二。軍既敗,翰與數百騎馳而西歸,為火拔歸仁執(zhí)降于賊。祿山謂之曰:“汝常輕我,今日如何?”翰懼,俯伏稱:“肉眼不識陛下,遂至于此。陛下為撥亂主,今天下未平,李光弼在土門,來填在河南,魯炅在南陽,但留臣,臣以尺書招之,不日平矣。”祿山大喜,遂偽署翰司空。作書招光弼等,諸將報書皆讓翰不死節(jié)。祿山知事不諧,遂閉翰于苑中,潛殺之。

      翰之守潼關也,主天下兵權,肆志報怨,誣奏戶部尚書安思順與祿山潛通,偽令人為祿山遺思順書,于關門擒之以獻。其年三月,思順及弟太仆卿元貞坐誅,徙其家屬于嶺外,天下冤之。

      史臣曰:大盜作梗,祿山亂常,詞雖欲誅國忠,志則謀危社稷。于時承平日久,金革道消,封常清、高仙芝相次率不教之兵,募市人之眾,以抗AT寇,失律喪師。哥舒翰廢疾于家,起專兵柄,二十萬眾拒賊關門,軍中之務不親,委任又非其所。及遇羯賊,旋致敗亡,天子以之播遷,自身以之拘執(zhí),此皆命帥而不得其人也。《禮》曰:“大夫死眾。”又曰:“謀人之軍師敗則死之。”翰受署賊庭,茍延視息,忠義之道,即可知也,豈不愧于顏杲卿乎!抑又聞之,古之命將者,推轂而謂之曰:“閫外之事,將軍裁之。”觀楊國忠之奏事,邊令誠之護戎,又掣肘于軍政者也,未可偏責三帥,不尤伊人。后之君子,得不深鑒!

      贊曰:羯賊犯順,戎車啟行。委任失所,封、高敗亡。虔劉圻甸,僭竊衣裳。丑哉舒翰,不能死王。


      譯文

      哥舒翰,是突騎施首領哥舒部落的后裔。蕃人大多以部落稱姓,因此以之為氏。祖父名叫沮,左清道率。父親名叫道元,安西副都護,世代居住在安西。翰家財產豐盈,倜儻俠義,愛好承諾,縱意扌雩..飲酒。四十歲時,父親死,在京師客居三年,被長安尉所輕怠,感慨之后發(fā)憤改變志向,到河西充軍。開始事奉節(jié)度使王亻垂,亻垂攻占新城,使用翰的謀略,三軍無不為之震懾。后來節(jié)度使王忠嗣將他補為衙將。翰喜愛讀《左氏春秋傳》及《漢書》,疏財仗義,兵士很多都歸屬他。忠嗣任他為大斗軍副使,曾派遣翰在新城討伐吐蕃,有同為副使的人,見翰禮節(jié)傲慢,不為所用,翰大怒,將他殺死,軍中人為之發(fā)抖。遷為左衛(wèi)郎將。后來吐蕃入侵邊境,翰在苦拔海抵御,對方三支步兵從上蜂擁而下,翰手持半段槍攻擊其前鋒,三行步兵全敗,所向披靡,由于這而出名。

      天寶六年(747),提拔為右武衛(wèi)員外將軍,充當隴右節(jié)度副使、都知關西兵馬使、河源軍使。原來,吐蕃每當麥熟的時候,就率部隊到積石軍收割莊稼,一齊呼喊為“吐蕃麥莊”,前后沒有人敢抵御他們。現在,翰派遣王難得、楊景暉等人暗中引兵到積石軍,設埋伏等待吐蕃人。吐蕃的五千騎兵到,翰在城中率領驍勇戰(zhàn)士快速攻擊,將之幾乎殺盡,剩余的有些逃跑,埋伏的兵士半路攔截攻擊,一匹馬也沒有回去。翰有個家奴名叫左車,年齡十五、六歲,有膂力。翰擅長使用長槍,追趕上賊軍后,用槍搭在他的肩上喝斥對方,賊兵驚恐回頭,翰便用槍刺中其喉,都往上挑起三到五尺高再落下,沒有不死的。左車就下馬斬首,一般都是這樣。

      這年冬天玄宗在華清宮,王忠嗣被彈劾。皇上下詔引見翰,與他談話很高興,于是遷為鴻臚卿,兼西平郡太守,攝御史中丞,代替忠嗣為隴右節(jié)度支度營田副大使,知節(jié)度事。于是極力勸說救忠嗣,皇上起駕進入禁中,翰叩頭隨他前來,言辭慷慨、聲淚俱下,皇上感動而對忠嗣從輕發(fā)落,貶忠嗣為漢陽太守,朝臣都認為哥舒翰俠義而勇壯。

      第二年(748)在青海上駐扎神威軍,吐蕃來到,攻破了它;又在青海中龍駒島筑城,有白龍出現,于是起名為應龍城,吐蕃退卻不敢接近青海。吐蕃保護石堡城,路遠而且險峻,久攻不下。八年(749),以朔方、河東群牧十萬人,委托給翰統(tǒng)領進攻石堡城。翰派手下將領高秀巖、張守瑜進攻,不到十日便攻占下來,皇上獎勵其功,授特進、鴻臚員外卿。十一年(752),加封開府儀同三司。

      翰平時與祿山、思順不諧,皇上常常和解使他們?yōu)樾值堋_@年冬天,祿山、思順、翰一起來進朝,皇上派內侍高力士及中貴人在京城東面駙馬崔惠童池亭設宴會。翰的母親尉遲氏,是于闐族人。祿山因為思順不喜歡翰,曾經憎恨他,此時忽然對翰說“:我父是胡人,母是突厥人;你的父是突厥人,母是胡人。與你的族類相同,為什么不相親呀?”翰對答說:“古人說,野狐向著洞窟嚎叫是不祥的。這是忘本。我怎么敢不盡心事奉皇上呢!”祿山認為是在譏諷他是胡人,大怒,辱罵翰說“:突厥人竟敢這樣嗎!”翰想接口對罵,高力士示意翰,翰于是停止了。

      十二年(753),晉升涼國公,給實封三百戶,加封河西節(jié)度使,不久封為西平郡王。此時楊國忠和祿山之間有嫌隙,多次上奏他將謀反的罪狀,因而以厚禮送給翰想結為親戚。十三年(754),升太子太保,又加實封三百戶,兼御史大夫。

      翰喜愛飲酒,縱情聲色。到土門軍,進入浴室,患了中風癥,倒地很久才蘇醒,于是入京,在家養(yǎng)病。

      等到安祿山謀反時,皇上鑒于封常清、高仙芝出軍喪敗,召哥舒翰入朝,封為皇太子先鋒兵馬元帥,任田良丘為御史中丞,充當行軍司馬,任王思禮、鉗耳大福、李承光、蘇法鼎、管崇嗣以及蕃將火拔歸仁、李武定、渾萼、契絆寧等為裨將,河隴、朔方兵以及蕃兵與高仙芝原來的兵一共二十萬人,在潼關抵御敵賊。皇上在勤政樓慰勞送走兵士,百僚在郊外餞行。十五年(756),加封哥舒翰為尚書左仆射、同中書門下平章事。

      哥舒翰到了潼關,有人勸告哥舒翰說:“安祿山設兵阻撓,是以殺楊國忠為名分,你如果留三萬兵駐守潼關,派所有的精兵銳將折回誅殺楊國忠,這是漢挫敗七國的計策,你認為怎么樣?”翰口中答應了,但未實施。有門客將其謀劃泄漏給楊國忠,國忠非常恐懼,于是上奏給皇上說:“兵法中有‘安不忘危’之說,今天潼關兵眾雖然強盛,但沒有守后的,萬一發(fā)生不利,京師的安危就難說了!請?zhí)暨x監(jiān)牧小兒三千人在苑中訓練。”皇上同意了,于是派遣劍南軍將李福、劉光庭分別主管這件事。又上奏請求召募一萬人駐扎在氵霸上,令他的心腹杜乾運率領前往。哥舒翰擔憂楊國忠的圖謀,于是上表皇上請杜乾運的兵附屬于潼關,于是召引杜乾運于潼關商議事務,殺了他。從這以后,哥舒翰的心情更不安逸。又向來有風疾,自這后更是病情加重,軍中的事務,不能再親自過問,委托政事給行軍司馬田良丘。田良丘又不敢專斷行事,教令不一致,隊伍渙散。將領王思禮、李承光又為爭位長期不合,軍隊毫無斗志。

      原來,哥舒翰多次上奏說安祿山雖然占據了河朔,但不得人心,請把握住他的弊病,離異他的軍心,從而消滅他們,可以不損傷我們的軍隊而達到擒拿敵寇的目的。敵賊將領崔乾..在陜郡潛鋒蓄銳,但負責偵察敵情的人卻上奏說“敵賊毫無準備”,皇上以為如此,命令所有的軍隊迅速討伐敵賊。哥舒翰上奏說:“敵賊已經開始準備叛逆,安祿山通曉用兵之道,一定不會沒有準備,這是使陰計。況且賊兵遠道而來,目的在于快戰(zhàn)快捷。現在我們的軍隊在此地作戰(zhàn),目的在于堅守陣地,不能輕易出擊;如果輕易出關,就是中了敵賊的圈套。懇求皇上進一步觀察事態(tài)形勢。”楊國忠擔心哥舒翰謀害自己,多次上奏要求出兵。皇上久居太平,不懂軍事知識,被國忠所眩惑,派中使不斷監(jiān)督指責。哥舒翰迫不得已,帶師出關。

      六月四日,臨時駐扎在靈寶縣的西部原野。八日,與敵賊交戰(zhàn),哥舒翰的軍隊南面臨近險峭,北面瀕臨黃河;崔乾..率敵賊數千人先占據了險要位置。哥舒翰和田良丘等人浮船中流用來觀察進退,認為崔乾..兵少,輕視敵賊的力量,于是催促將士命令向前開進,人多擁擠堵塞,隊伍散亂一團。午后,東風急吹,崔乾..將數十輛車裝草縱火焚燒,煙火沖天。將士掩面,都睜不開眼睛,因此被兇徒乘機,王師自相排擠,墜入河中。后面的人看見前面的軍隊陷入失敗境地,也全部散亂,填積在河水中,數萬人死亡,哭叫之聲振天動地,他們捆綁器械,用槍作楫,投靠北岸,十個中間存活的不過一二個。軍隊已經慘敗,哥舒翰和數百名騎兵飛馳向西歸去,被火拔歸仁執(zhí)降賊營。安祿山對哥舒翰說:“你平常看不起我,今天怎么樣?”哥舒翰異常恐懼,彎腰伏身說:“肉眼不識陛下,于是到了這個地步。陛下您為撥亂之主,現今天下沒有平定,李光弼在土門,來王真在河南,魯炅在南陽,只要留下我,我寫一尺之書招引他們,不需多長時間就可以平定天下。”安祿山大喜過望,于是偽置哥舒翰為司空。哥舒翰寫文招引李光弼等人,各位將領傳文給哥舒翰都讓他不要丟掉氣節(jié)。安祿山知道事情不能成功,就將哥舒翰關在苑中,偷偷地殺了他。哥舒翰駐守潼關,主管天下兵權,放肆個人意志報復怨仇,誣陷戶部尚書安思順與安祿山暗中往來,并將其上奏,令人偽造安祿山留給安思順的信件,在關門截獲用以獻給皇上。這年三月,安思順以及弟弟太仆卿元貞一起受牽連被殺,將其家屬遷移到嶺外,天下人為之叫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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